第2章 第2章

“下次别再犯浑了,李弃荣好险没被你吓死。”钟凭逢打满水递给被李弃荣小心环在地上的那人,头一次怀疑师伯口中“宗门未来”的可靠性。

殷行春幽幽道:“炉子旁边睡着比床榻暖和。”

钟凭逢道:“我们不来难不成你打算躺这儿躺一天?李弃荣差点以为你炼丹走火入魔了,喊得我以为有谁在我耳边敲铜锣。”

天晓得嚎那一嗓子威力有多大,上次听见这么叫还是在李弃荣得知大考差一分合格的时候,扰得厨娘四处找弟子打听宗门是不是新进了一头年猪。

殷行春默默抿了一口水,仰头去看闷气不理他的师兄,只轻笑着问:“你们来找我,是为围剿臧蛇一事吧?”

他抬手指向西侧一个深棕色小柜子:“这阵子炼好的丹药都放那儿,除去最基本的那些,运气好还多熬出两颗回元丹和乘气丹,正好你们一人一颗。”

李弃荣到底没憋住,瓮声瓮气问他:“你到底是丹修还是算命的,师伯才给我们说这事,你从哪猜到的?”

“丹修多晓天下事。”钟凭逢接过话头,抛给李弃荣从柜子里拿到的几枚色泽极佳的药丸,“仅此我们师弟这一人,恐怕这次任务还是他告知师伯的吧?”

殷行春道:“我也没料到你们来的速度这么快,还以为师伯会犹豫一番呢。”

“为什么?”李弃荣问。

“道理很浅显呀,臧蛇盘踞西阳老山已久,你们活三辈子估计都没他修炼的时间长,这妖物功力深厚,又擅蛊惑人心。”殷行春歪头,漆黑的瞳孔似涵纳许多情绪,“你们二人,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师伯也没办法在第一时间赶来相救,届时清举门一下损失两名关门弟子——”

殷行春不说了。他继续细口细口地喝水,屋内寂静片刻,熏香四溢。他扯了扯李弃荣的腰带,道:“二师兄,劳烦回来给我带桃酥和糖葫芦。”

“喂……”李弃荣对这个三师弟一贯束手无策,他无奈应是,没再过多计较,然后一把将殷行春捞起放在床上,柔顺的黑发抚着他的手臂倾泻而下,“地上凉,就算丹炉更暖和,对你身体也不好。”

殷行春细若蚊蝇地“嗯”了声,一双桃花眼温温地凝视李弃荣,话却是对另一人说:“大师兄。”

钟凭逢一挑眉,心道原来还知道他这么一号人物在这:“让他快点吧,否则天黑之前找不到客栈歇脚。”

李弃荣还在一点点塞被子,有种要给殷行春卷成豆腐的架势。

“……弃荣师兄,你若是再不动身,我就要同你算账诬陷是我同师伯说大师兄藏身地点的事了。”殷行春艰难说,并非他有意催促,而是他脖子以下被床褥填得满满当当,继续卷下去生命恐将岌岌可危。

“?!”

李弃荣身形一晃,果然停下动作,那点想拖延时间的小心思立刻被抛掷脑后,他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回头质问:“大师兄,你又诓我?”

钟凭逢挤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再不走,我一剑削了你。”

.

两个时辰后。

黄沙漫天,风萧孤鸣,一轮残阳高高悬挂在天际,火红的晚霞拉长几棵孤零零杂草的根影,大地皲裂,地缝里不断传出诡异的低泣声,陌生的气息从远处传扬裹挟在其中。

有两道身影行至,正是赶赴此地的钟凭逢、李弃荣二人。

李弃荣欲哭无泪道:“大师兄,师伯怕不是要让我们风餐露宿饿死街头吧?”

“有可能,听说前阵子他下山得了什么机缘,万一这机缘想要卸磨杀驴呢。”钟凭逢懒懒打着哈欠,倒是对这般风景见怪不怪。

一条开阔大道肃立在前方,飞石走沙,暮气沉沉。

“早些年还好,生活还能照常过。如今这一带蝗虫肆虐,庄稼不生,百姓纷纷逃难,见不到多少人家很正常。”钟凭逢瞄了一眼斜躺在路边歪歪扭扭的酒旗,上面被踩有许多新旧不一的繁杂的脚印,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我记得这附近有家小客栈,我们先去那休整,明日再一早赶去西阳关。”

“真的?”李弃荣一听,眼睛亮闪闪得不像话,迅速凑近钟凭逢,“大师兄,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来这除过妖。”

语毕,钟凭逢昂首示意。

路尽头,一家外观十分不起眼的客栈随风飘荡,门窗紧闭,栅栏旁堆满柴薪。

“来了,来了!”徐娘移下横放的木闸,顶着风阻拉开半扇门,木桩间因摩擦不断发出“嗬嗬”声,如野狗哀号,搅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落不实。

“您好,一共几位?”

“两位,两间房,住一夜。”

徐娘个头不高,长发被她盘成干练的发髻也才堪堪四尺八,声音从头顶传来,来人明显比她高出不少。当初客栈选址她考虑了很久,这里虽人烟稀少,吃食难料,可偏偏与繁华的西阳关靠得近,四舍五入能算一个补给站。因此,各色各样的客人她都接触过,矮小的高大的,獐头鼠目的豪放粗犷的,操着异域口音的也不在少数,声音无一例外要么尖锐要么有种令人不适的沉闷,但清如山泉、有着少年人独一份的明亮的,这还是头一回。

徐娘举首,果不其然,来客生得俊秀:剑眉星目,神清骨秀,一双丹凤眼似能涵纳许多情恨,唇角微微上扬,像永远噙着一丝淡笑,一袭墨青色窄袍在尘土飞扬中衬得瘦削挺拔。

徐娘怔忪,莫名觉得熟悉。

“老板娘?”钟凭逢见徐娘迟迟没作答,又唤一声。

“唉哟,瞧我这。”徐娘很快回过神,连忙邀请,“太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郎君了!快进来快进来,楼上还有多的厢房。”

客栈一共两层,一楼正中央仅仅摆着一张显然步入耄耋之年已久的六仙桌,桌上放着一瓶同样简陋的茶壶,每边配有一把木椅;二楼则是一列列平平无奇的厢房,呈四角形围成一圈。

客栈落脚不只有他和师弟,二楼围栏处,三名虎背熊腰的壮汉像人形盾墙排在一起,目光充斥打量与探究。

钟凭逢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毫不避讳地回视,甚至有闲心挥手冲楼上三人打起招呼:“好巧啊刘三,你也住这?”

“你认识他?”一个男人疑惑问向其中一个同伴。

“……这他娘谁啊?我认识吗?”叫刘三的匪夷所思。

“欸。”李弃荣暗中戳了戳钟凭逢:“谁啊?你认识?你朋友?你小时候那帮子同伙?”

“不认识,第一次见。”

李弃荣:“那你咋知道那人叫啥?”

“哦,我瞎扯的,谁知道真有人叫这名。”

“……”李弃荣简直要给他跪了。

候在旁边听见两人交谈的徐娘差点没端住脸上的假笑,空气有些凝滞,她赶紧开口挑话:“两位公子,看你们这架势,是不是要往西阳关去?”

“是啊,老板娘怎么知道?”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会特意来,不去西阳关又去哪里呢?”徐娘笑说,“那三位客人也是要去西阳关的,我这店呀,幸得是沾了光才能开下去。”

“唉,说来倒霉,本来按照计划今天就该到的,谁知走一半迷路了。”钟凭逢转向她,苦恼应道。

“你们从哪儿来?”

“金苇镇,蜀京出城再往北一些就是。”

“那一路定是少不了舟车劳顿。”徐娘关好门,又从柜房注水入碗,“来,润润喉,歇一会。那地方离这还是有段距离,你们莫非是徒步来到此处?”

“多谢老板娘,确实是渴得慌。”说罢,钟凭逢大口大口喝完,又夺过被李弃荣捧在手中的木碗一饮而尽,“不瞒您讲啊,其实我们兄弟二人再过几月便要及弁,媒婆几次三番说亲,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父母也有这个意向,但我们志不在此,实在是不堪其忧,情急之下想着去在西阳关做生意的舅舅那躲躲风头,至少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说。这不走得急,钱财没带多少,否则早找马夫一路直抵了。”

李弃荣手一抖,默默退到一边,跟还在瞅他们的一个大汉大眼瞪小眼。

徐娘没在意,道:“原是这般,婚姻大事确实非同小可,我瞧你二位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子弟,敢只身离家,真是颇有勇气的好儿郎。”

钟凭逢眼泪汪汪,一副完全被说中心坎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想勇气没看出来,不怕死的鳖倒有两只。

“你们既只住一晚,想必第二天就要走。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快好生休息吧,这是钥匙,对应我右手边相邻的两间房。”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徐娘绕到一个和她半身高的台子前掏出账本,“小店四十五文一晚,住着哪里不舒服也别客气,尽管和我讲,能改的我一定改。”

钟凭逢点头,从袖口掏出一个袋子,看也不看直接交到徐娘手中,分量沉甸甸的,拿好钥匙便和李弃荣上楼了。

一直到关上门,李弃荣才说话。

“大师……”

“嘘。”钟凭逢冲他摇头,意会李弃荣注意门缝底渗入的影子。

有人在偷听。

李弃荣噤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顷刻如蚁虫窜上他的脊椎,半边身子似乎浸在水里,冷得他不由地打个激灵。

他们前脚刚进屋,在门外的人是怎么做到毫无声息即刻摸过来的?

钟凭逢晃眼一扫屋内陈设,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叠被子,一扇木窗一张木桌,逼仄得李弃荣必须靠墙才能舒展全身。

比清举门还寒酸,钟凭逢走到桌边,决定有机会适应适应,保不齐自家宗门未来比这还有过之无不及呢。

一看这情形,李弃荣满腔的困惑暂时偃旗息鼓,故作洒脱道:“奔波一天我也累了,我先回房,明天咱……”

砰!!

下一瞬,钟凭逢想也不想,抄起木桌就朝厢房门大力砸去!紧接着飞身提剑劈砍,门外人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动手,房门大敞,那人避闪不及,被桌子砸飞数十米远,稳稳当当落在大堂木桌上。

不等他起身翻滚,一柄利剑迅速刺中他心胸,速度之快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那人眼球咕噜一转,难以置信刚发生的一切,他试图运气丹田,剑刃又再拔出,鲜血四溅,那人到死都震惊地瞪大双眼,血液汪成热酒,所谓尸骨未寒,这时倒平白有一则破旧立新的例子。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钟凭逢将剑尖对准目瞪口呆的李弃荣,一挑下巴:“别傻站那了,下来帮忙。”

音落,数十个九尺高的大汉从阴影或其他厢房走出,整间客栈顿时不见一丝灯光,月白如雪,钟凭逢站在桌上,月光透过刚才那间房的木窗,照在他骨骼分明的脸上。

“老板娘,路过想休息而已,犯得着要我们命吗?”

徐娘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虚假:“我记得你,两年前有户四口人家惨遭灭门,死相凄惨怪异,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众筹请了你来解决。”

“我也记得你。”钟凭逢按剑缓声,“那只螳螂精是你妹妹,宁愿自己先一步和阎王会面也要让你逃。”

闻言,徐娘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你以为自己还能走得掉?”

“话说得好难听。”钟凭逢说,“你都请我喝水了,总要礼尚往来吧?”

“血债自然要血偿,你杀我妹妹,该把你的命还来。”

“这位女侠你是不是疯了,你和你妹加起来还倒欠那一家四口两条命,你咋不快点投胎到下一世和你妹当牛做马赎罪去?”

你妹你妹别你妹了!这到底弄得是哪一出?李弃荣大喝一声:“师兄!小心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一阵劲风骤然从后方袭来,木桌顿时碎裂成四分八块,钟凭逢一个翻身轻巧躲过,长剑甩出,再借力踩上剑身跃到李弃荣身侧,“别发呆了,你想问的解决掉这些我再告诉你,师弟快上啊我垫后!”

好歹留给我一点消化的时间好吗!?李弃荣内心在咆哮,不得不认命自己又被大师兄坑一次的现实。

李弃荣腾空抽出双剑,交叉在胸前抵挡住迎面冲来的刀气,“大师兄,这里太小了,必须要出去……”

“你们走不了。”徐娘这时露出真面目,语调怪异,柔情双目被黑瞳覆盖,下巴后缩,嘴巴大张,蔻丹盈盈生出一条条细丝,如春后竹笋游走在壮汉们尾椎处,那壮汉们如有神助,修为立刻暴涨,招数道道往要害打,钟凭逢险些着道。

“螳螂精长这样是不是有点草率?老板娘,你道行很浅啊。”钟凭逢这边刚一脚蹬踹掉围攻他的三人,摸着手臂刚被结实挨两刀的位置,“这些人能心甘情愿替你卖命真是可怜,你是不是喂他们喝给我的那杯水了?大哥们,凡事好商量,小弟这里有解噗——解,解药……”

一口血不受抑制地喷溅而出,恰好遮住来犯人的眼,钟凭逢没敢耽搁,大力使剑斩烂他的脸皮,连连道歉:“对不住啊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快下阴曹地府找大夫看看毁容没。”说完,扯紧那人的腰肢当盾牌,抵御下一波攻击。

“大师兄,这群人少说也是金丹中期,老板、老妖怪好像还把自己的妖丹奉给他们了——他们是魔修!”李弃荣应接不暇,他腿脚功夫远不如钟凭逢灵敏,只能在坚固下盘的同时找寻可供回防的点,他托剑挥出两重光影劈向墙体,但看着不经一点风吹雨打的泥墙居然丝毫没有破损,“客栈有结界!”

二楼已经彻底塌陷,仅仅数秒,躲的空间越来越少,能落脚的地方寥寥无几,腹背受敌,只能生扛从各处逼近的迅猛攻击,对面渐渐占据上风,两人有些抵挡不住,然而敌人少说还有九位。

“你们被砍就乖乖倒下去死行吗,不然对我很不尊重啊。”钟凭逢猛地将手中剑俯身一掷,“李弃荣,躲开!”

李弃荣刚抬剑贯穿面前一人的胸膛,听后竟下意识抱头蹲下,这出乎意料的躲防让原本瞄准他心脏位置的大汉一怔,剑声呼啸而过,钟凭逢刚才那招直直深入他眉心,脑浆迸发,甚至洒到李弃荣因血气翻涌的半边脸颊。

徐娘轻蔑道:“垂死挣扎!本来只要你不踏足这里便能一辈子相安无事,没想到,老天也怜我妹妹不易,让你自己送上门来。”

“是吗?那老天这玩意还真是厚此薄彼啊。”钟凭逢补刀一抽,突然不顾继续缠斗他的那些人,三步奔到李弃荣背后揪紧他衣领,飞身时对徐娘露出八颗牙齿,“对了老板娘,你不喜欢钱吧?否则怎么不数数那袋子里头有没有四十五文?”

“什么……”

钟凭逢就地贴紧一张符纸,顿时白尘四起,如堕烟海,趁众人愣神之际钟凭逢直冲大门一脚踹开,带着李弃荣往前用力一扑——

与此同时,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爆炸响彻天际,客栈燃起熊熊烈火,白光乍现,震耳欲聋的声响盘山倒海地扑面而来,瞬间爆裂成无数碎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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