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灯影重重。
Henry从后视镜处打量,发现李冰正拧眉不怎么舒服的侧靠着,衬衣解开了大半,呼吸声略为粗重。于是他打开抽屉,摸出一盒药来。
“老板,吃点醒酒药吧。”
“有水吗?”
清新的柠檬味渐渐于口腔之中散开,李冰问:“是刘锦洲准备的。”
他的语气过于笃定,Henry一开始甚至没能听出这是一句问句。
“……是的。”
“……”
李冰拧紧瓶盖,向后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闭目养神。Henry小心观察老板的神色,在那张疲惫的俊脸上捕获了自嘲的意味。
其实刘锦洲还准备了更多的东西,不过这或许不是个好的开口时机。
“老板,今天顺利吗?”
“还好。”
他选择避而不谈。
Henry会心一笑,贴心的降下了些许车窗:“您休息一会儿吧,到了我叫您。”
“麻烦你了。”
李冰轻轻阖上了眼睛,不同于酒气晕染的坨红,醉酒令他的脸颊愈发的泛白,乌发垂落下几缕,却挡不住窗外一闪而逝的灯光。
他不喜欢夜间行车。
抓不住的光影犹如易碎的梦,一溜烟儿就从指尖滑走了。
脑子里纷纷扰扰过无数张脸,有他爱的,有他恨的;有他在意的,有他厌烦的。最终弯弯绕绕,全部消失在思维的尽头,至此大脑一片空蒙。
下车后李冰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别墅外找了个角落空坐着。恼人的领带被随意丢到一旁,夜风吹来的时候,他轻微的打了个哆嗦。
呼吸很烫,背脊却十分冰凉。
“阿嚏——”
突如其来的喷嚏让醉意清醒了几分,他倏得笑出了声。
你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啊……
李冰,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你与他皆不是神,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称心如意的,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懂这个道理了。
金钱,名利,地位…哪一样能逃离其他独立生存?它们是星球繁衍的守则,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DNA。
你躲不掉的。
你的目的,是让景丰平稳度过难关,而刘锦洲已经为你抛出了牵引线,前路未明,但总有办法解决。
哦,是么?
李冰听见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代价是什么?
他喃喃自语:“我只有一颗心。”
天气转凉,大片修剪合宜的草坪在阳光下透露出蓬勃的生机。
“———Birdie,差点儿啊老赵。”
赵满江脱下手套抛给一旁的球童,眯眼道:“差点儿就挺好。”
“是…是…”眼镜男把头顶稀疏的头发换了个方向拨弄,“那赵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满江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坐回了藤椅上,“急什么,跑不了。”
球进洞还差点儿,而他有足够的耐心。
下午三点,景丰高层办公室。
“虽然绿林项目是今年投资的重头戏,但既然一时半会无法重新启动,我们当然也要想想plan B…”
李冰打断了任菲的发言:“你说的plan B,是椰岛项目?”
“没错,”任菲推高了眼镜支架,“椰岛项目三年前就已初具雏形了,发展部一直有将它提上日程的计划,恰好今年B市大力开发旅游业,椰岛项目因此非常具有投资前景。”
“各位股东请看,这是B市近十年以来的住宅与商业用地的运营总结,该市人均GDP一直保持着10%以上的年均增长速度…其中case 2是五年前启建的Holuu项目,占地面积为…投入运营时间为…实际利润金额为……”
冗长的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虽然没有进行最终表态,但据Henry估计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东对椰岛项目已经抱着跃跃欲试的态度了。
任菲将其渲染的天花乱坠,ppt里的内容面面俱到,很难让人挑出错处来,加上赵董孙董对B市地理位置表达的好感,小股东自然会被眼前的大饼迷花了眼。
他们急需一个项目——不管什么项目都好,来拯救景丰摇摇欲坠的股价。
这正是令李冰头疼的东西。
……
董事长办公室。
李冰的开会习惯十分朴素,在电子产品横行的今日,他依旧保持着手书的记录风格。一场会议三页稿纸,这位年轻的代理董事长仔仔细细的挪列归纳了会议的重点,最后评价道:“确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plan B,你说是不是?”
Henry点了点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椰岛计划的可行性极高。”
李冰笑了,“不错。但正是因为它过于可行,反而让人意外。”
“景丰在B市的投资只占了全局的百分之二十,这百分之二十还是去年才签的项目…B市那边,我们可以打点的关系不多,听说去年投标的竞争非常激烈。”
“不过嘛…既然孙董派了任菲,哦不,其实是赵董派人传达了这个意思,那椰岛计划在B市大概是十拿九稳了。”
Henry及时补充道:“关于B市,根据调查,赵董在B市的房产有九处,其中四处在他的夫人名下,其余都在他的其他亲戚那里。”
“张程也有一套。”
“张程…”李冰玩味的咀嚼着这个名字:“之前跑路的CEO?”
“是。”
“他去了哪里?”
“B市的寰宇文化。”
“有意思,可惜那块地还没批下来……”李冰忽而想到了什么,他点亮手机屏幕摩挲了半晌,“推掉今晚的酒会,帮我预定一个包厢。”
Henry:“还是老地方吗。”
李冰顿了下,面无表情:“不,换成冬吧。”
从春到冬,一如他的心境。
四季是一家高级会所,「冬」正是其中的一间包厢。说是一间包厢也不尽然,它比包厢更大更广,俨然一处独立的私人小苑。
今晚它迎来了两位客人。
淙淙流水绕锦鲤,越过曲折的回廊,李冰与来人浅浅握手。
“好久不见,傅先生。”
来人回以微笑,“好久不见。”
一周前的酒局算不上久远,两人寒暄后落座,李冰这才寻到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位“傅先生”。大许是身居高位的缘故,傅贺年不苟言笑,眼仁平静的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他已经不年轻了,皱纹悄悄爬上了眼角,左手指节处有层薄茧。
三十七岁,李冰知道傅贺年还有大把的好光阴。
他们默契的谈山说水,等菜慢慢上来了,李冰适时的邀请对方品尝当季的鲜味。
“此菜名为霜天红叶,松茸为酿,秋蟹相陪,味道非常鲜美。”
“来尝一尝?”
十年艺人生涯给予了李冰熟练把握每一个表情的自信,他拉高袖口,给傅贺年盛了碗蟹羹。“请。”
傅贺年显然十分受用,“果然不错。不用替我盛了,你也吃吧。”
李冰慢条斯理的进食,一边默默留心对方注视自己的次数。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他主动迎上了傅贺年的目光。
“傅先生,也许关于景丰的事…您能为我解惑一二?”
“嗯,说吧。”
对话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李冰稍微平复了心情,继续道:“景丰在A市的绿林项目,有关政策什么时候可以落实?”
“最快年底,”傅贺年无辜的说:“这个我没法打保票。”
“……那您觉得,绿林之前提交的计划案在本月重启的概率如何呢?”
“一半一半。”
李冰压住了内心的喜悦,“那……”
“诶,先别急着高兴,这事儿我说了不全算,”傅贺年歪了歪头,“李先生对公司确实很上心,这在年轻人里可不多见。”
李冰笑道:“我今年二十九了,您瞧着也没比我年长多少。”
“李冰,你是叫李冰吧……”
“嗯。”
“听说你之前是个艺人?”
李冰坦然承认:“是的,准确来说我仍然是一名艺人,如今只是代理董事长。”
傅贺年喔了一声,摆手道:“那么大的一家公司,你直接接手管得过来吗?”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确实很难,几乎是焦头烂额。”李冰叹了口气,“可是没办法,我必须如此。”
傅贺年饶有兴趣的笑了,“你倒是实诚。”
在赴约之前,他早已将李冰的身份信息调查了个遍,当然不会错过景丰的私生子风波。
“你是一个人吗?”
“别急着回答,慢慢想。”
李冰反应了几秒方才明白了年长者的意思,室内的气氛轻松活跃,仿佛送命题不过是一句最简单的问询。
他垂下了羽睫,须臾张开时令傅贺年心头一震。
那个笑容太好看了。
“很抱歉傅先生,我有一位爱人。”
“虽然我们去年才正式确定关系,但我们已经相识很久很久了。”
傅贺年并无意外,“唔,有多久呢?”
“二十三年。”
那人笑了,“是挺久的。”
“你们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李冰摇头:“暂时没有。”
“嗯,也好,”傅先生温和的附和着,他缓缓起身,“那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我有事先行一步。”
“……”
李冰有些猝不及防的跟着动作,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补救的,眼看着傅贺年即将走到玄关尽头,可他的两唇仿佛被什么胶着了一样难以蠕动。
他的挽留,开不了口。
李冰为对方推开了木门:“请您慢走,外间人杂,我就不继续送您了。”
对方身形一顿,好像低低的叹了口气,“你怎么也是这么个性子……”
傅贺年转身,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明显的微笑,“李冰,我的女儿很喜欢你,有空请你来我家吃饭。”
“如果你能给她一分签名就再好不过了。”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再会。”
徒留李冰一人怔忪在原地,好半会儿才答:“再会。”
即使服用了抗过敏药,李冰的左颊上依然发起了红疹———他有对螃蟹过敏的毛病,吃的少便不太严重。
离开四季的时候,李冰撞见了刘锦洲。那人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也许已经等待了很久。
李冰问:“你怎么在这里……”
“应酬,请人吃饭。你呢?”
“我也是应酬。”
“……”
因是背光的缘故,李冰分不清那人眼底的水光究竟是什么,只听刘锦洲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李冰应了。
“喝酒了吗?我来开车吧。”
刘锦洲没等对方反应便坐进了驾驶室,“安全带系好。”
又是夜晚行车,一路灯火昏黄。
“锦哥,我们谈谈吧。”
刘锦洲握住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用尽全力平稳声线:“……好。”
回家的路上不怎么堵车,刘锦洲车速平稳,可李冰总觉得时间在路上耽搁的有点儿久。
房子被阿姨打扫的一尘不染,李冰穿好拖鞋,注意到餐桌上有瓶新换的紫色绣球。等他在沙发上坐稳了,刘锦洲方才姗姗来迟。
“你想结婚吗?”
“你要分手吗?”
“……”
空气霎时沉默了,“…啊,你,你说什么?”刘锦洲开始磕吧,好像结婚二字烫口:“什么结,结婚。”
李冰愣了一会儿,没好气的笑骂:“锦哥,你瞎说什么呢,别乱想,”他把几近石化的那人拉到了沙发上,“乖,别乱想。”
“李冰,”刘锦洲噎了一瞬,他只敢拽住李冰的衣袖,小声地、哑哑地问:“你真的不是要和我…分手吗…”
“不分手,好吗…”
“谁要跟你分手了,”爱人缺乏安全感的模样令人心疼,李冰把刘锦洲裹进了怀里,“我在问你要不要和我结婚呢,傻样。”
“……真的吗,结婚…李冰,我不敢,不敢想…”
右肩的衬衣开始濡湿,李冰抬起那人的小脸儿,除掉银边眼镜,沿着汹涌的泪珠一路上移,最后轻轻吻上了湿漉漉的眼尾。
他叹气,“我又惹你哭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把我推给别人。”
“没有!没有…”刘锦洲的泪更汹涌了,“你是我的,我怎么会。”
“哦?你认识傅贺年吧。”
“认识。”
“知道他的取向。”
“……嗯。”
“那你还放心让我和他单独会面?”
“……”
刘锦洲惨淡的笑:“不放心,又能怎样呢。我知道你需要他,我帮不上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想,要是你同我提分手,我会是什么反应。”
“会生气的怒吼,还是会不要脸面的乞求挽回…”
李冰捏了捏他的鼻子:“我看呐,大概率是先哭成了小狗。”
“老实交代,在车上的时候是不是就背着我偷偷哭了?”
刘锦洲的脸红了,“…没,没有。”
“我才不信。”
“真的!我忍得很辛苦。”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刘总也这么爱脑补。”
“…那个李冰,你刚刚说结婚的事,还算数吗?”
李冰挑眉将身体往后一靠,故意卖关子:“算数是算数,不过……”
刘锦洲急道:“不过什么?我好好表现,好不好?李冰,Icy。”
“冰冰…”
这下轮到李冰浑身不自在了,“停停停停——你,又来了……唔…”
“李冰,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知道了,我感受到了。”
某人喘着气嘀咕:“……嗯,那就好。”
李总和刘总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Henry还以为自家老板昨夜钻研plan B去了,怎么一脸过度劳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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