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树把人送到学校门口时,又说了遍一起吃点东西。
面前的小男生腼腆地摇了摇头。
接连被拒,他只好嘱咐两句,让男生有事给他发消息。
穿着黑白条校服的人这次点了头,在陈嘉树调转摩托车头时朝着他背影挥了挥手:“哥,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嘉树摆摆手,脚一踩,轰着油门蹿出去了三米。
沉稳的声音散在南方夏季湿热的空气里。
回程的路上,他脚在油门上就没松开过,出来时想着差不多二十来分钟能折个来回的,可接到了人,小男孩又扭捏着说想要买本子和笔。
于是,陈嘉树把人拉着去找了家文具店,才又给送学校去。
这来来回回耽搁了些时间。
摩托停在了店门口,陈嘉树一把拔下钥匙,两三步跨进店里。
正好对上袁琴探出来的头。
她坐在柜台前,嘴里磕着瓜子,还不忘念叨:“这油门轰的,不要命了?说了慢一点慢一点,还一个赛一个的投胎啊,赶明儿让你孔叔拉着你们这群小年轻好好学习学习去。”
陈嘉树笑,不说自己下次会注意,倒是和袁琴抬杆:“袁姨,孔叔是片警,他可管不了交警的事。”
又看向墙角处的那张矮桌,桌面已经被收拾的亮堂堂的,甚至不像有人来坐过。
“人呢?”陈嘉树问。
“走了。”袁琴把磕在桌面的瓜子壳扫进垃圾桶里,又从旁边的瓷盘重新抓了一把出来。
“走了?”陈嘉树的声音扬高了些,那姑娘看着谁都不认识,跟谁走的?
“大奔呢!新赞赞的一大辆,看着可气派了,”袁琴说,“我送人到门口时看了眼,是个外来牌照,‘苏’还是哪儿来着,反正是个大城市。”
袁琴记不起来,又扭头问:“你那同学来咱们这小地方干嘛呀?”
“说了不是同学,”陈嘉树解释,“就在客运站拉的一个客。”
袁琴摆摆手:“别瞎扯了,人家好好的大奔不坐,坐你那摩托干嘛?”
陈嘉树也不知道啊,怎么会有人不坐大奔喜欢坐大洋呢?
不过既然找到伴儿了,他也就不瞎操这个心了,挥手和袁琴道别。
“回去骑慢点,帮我和你阿婆问好啊。”袁琴从柜台后面出来,伸手给陈嘉树扯了扯他后面皱着的领子。
“明天茜茜回来了,你孔叔要宰鸡,你下午带上你阿婆来家里一起吃饭。”
“不了,”陈嘉树回绝,“你们这一家子热热闹闹,我和我阿婆来凑个什么。”
“什么一家子两家子,人多才热闹呢……”这话袁琴不爱听,朝陈嘉树背上拍了一巴掌,又想起件事,弯腰探向柜台,摸了一张钱出来,递给陈嘉树。
“我想着是你带来的姑娘就不收人钱了,把人送走了回来一看,才见那面碗底下压着一百块钱。”
“人家给了你就收起呗。”陈嘉树看了眼钱,无所谓的道,又想起了辛瑜站在摩托前对自己抖票子的神情,心想这原来是种习惯啊。
袁琴则不赞同地砸了咂嘴:“一碗面收人家一百块,这不是黑商吗,我可不当这种黑心人,可多丢我们后海人的脸。”
已经把脸丢了的陈嘉树:“......”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陈嘉树提醒:“那你不把那面钱给扣了,白给啊?”
袁琴:“那不是......”
话到半截噎了噎,想起陈嘉树再三说的他不认识对方,又心想着,也不见陈嘉树平时这么个热心,又给人拧瓶盖子,又给人找桌子搬凳子的......
“那行,你帮我和那姑娘收六块钱,这个还她。”袁琴语气笃定。
陈嘉树也知道袁琴不占别人便宜的脾气,只好接过钱塞进了裤兜。
“我可不保证能把这钱还回去,”陈嘉树说着转身要走,眼睛扫过柜台前贴着的菜单,“袁姨,你这单子得换了,字都糊了,这看过去还以为一盘炸排骨卖200。”
“这什么排骨呀卖两百,有脑子的人想一想都知道是20吧。”袁琴嘴上这样说,但转过头瞧了瞧,也觉得该换了。
“等过两天我上复印店叫人给我重新整一张。”
“别去复印店了,”陈嘉树凑近,见这印着字的单子也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四周用胶带粘上去,“等我回家找张大点的纸给你写上就行,费这两块钱干嘛。”
袁琴想了想之前见过陈嘉树的字,笔力劲挺有风骨,不像自家姑娘写的跟狗爬似的,能上得了台面,哈哈笑了笑:“那行,这事也交给你了。”
陈嘉树把摩托停在了满墙的爬山虎下,有蜻蜓飞过,在他摩托的后视镜前打圈。
手机里添了两条新消息,是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号码。
【弓长:孙在到处堵你。】
【弓长:你小心。】
陈嘉树按掉手机,赶走了蜻蜓,又伸出拇指抹掉后视镜上粘着的一点灰,推开门时,听见院子里哗啦啦的流水声。
“阿婆,怎么又不用洗衣机?”
陈嘉树走过去时,水龙头正好被关上,不算宽大的院子里能听见球鞋在水泥地板上的摩擦声。
白色的泡沫水顺着墙脚流到泥泞泥土里的一小片月季下,夏天的衣物轻飘飘的,落在乘了半盆的清水里。
陈嘉树要把人扶起时,还被李秀良挡了一下:“不就这么几件衣服,用洗衣机又费水又费电的,还不如我自己洗来得快。你别沾手了,我再涮洗两遍就行。”
“我来。”陈嘉树又微微加大了力,执意要让李秀良起身。
李秀良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孙子,只好让开,陈嘉树又把凳子给挪了过去,让老人家坐下休息。
“怎么样,接到你三舅爷家那娃娃没?”李秀良问。
陈嘉树拧了一把衣服,水流落在地上啪啦作响:“接到了,给送学校去了。”
又扭过头对李秀良笑:“好像又长高了不少,都到我下巴了。”
也隐去了中途那些可有可无的事。
“小孩子嘛,一天一个样,长的可快了。”李秀良半是感慨半是欣慰,目光落在陈嘉树身上。
少年站着,比晾衣服的架子高出大半个身子,手一甩,衣服落下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又被铺到铁线上规规整整给扯平。
“是挺快啊……”张秀良又喃喃一句,沧桑的眼睛里带着笑,又有些湿润。
*
辛瑜下楼的时候,杨心妍已经在餐桌前坐着,翘着腿,摆弄盘子里的早点,听见楼梯有声响,她抬起头,勾起嘴角朝辛瑜看了过来。
辛瑜眼不见心不烦,双脚在临近餐桌时拐了个弯,径直向左边的厨房走去,只留了个白眼在身后。
从家里跟着一起过来的赵姨在厨房忙前忙后,辛瑜进去时烤箱正好叮了一下,赵姨转身,被身后走路没声的辛瑜吓了一跳。
“欸,瑜瑜起了。”赵姨从烤箱里抬出托盘,黄澄澄的一大盘烤面包,奶香味顿时顺着窗缝吹进来的风弥漫在厨房里。
“嗯~”辛瑜打了个哈欠,伸手去关烤箱的门,被眼疾手快地赵姨给拍开了。
“哎,别扒拉着烤箱上面关,小心烫到手。”
辛瑜于是悻悻地缩回手,又伸长脖子去看灶台,只见着嗡嗡嗡响着的电磁炉上孤零零立着盆牛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旁的盘子里是切好片的西班牙火腿,出发时特意拉着来的。
“今天吃这个?”辛瑜问。
赵姨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杨小姐说想吃西式的嘛。”
辛瑜撇了撇嘴。
赵姨看看她的脸色,又说:“我给你下面条,瑜瑜想吃宽面还是细面?”
“不用了,赵姨,”灶台上和面的盆、打蛋的机子还有杂七杂八一堆瓶瓶罐罐都没收拾,辛瑜估摸着赵姨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她捏起块砧板上切好的面包闻了闻,还有淡淡的黄油香。
“我吃这个,不过怎么烤这么多?”
烤箱边还有一团发酵好的面团。
赵姨站在洗碗池边上冲刷烤盘,对辛瑜解释:“今天不是请了人来打扫嘛,我想着多烤一点,中午给大家垫个肚子。”
辛瑜点点头,转身时又被叫住:“瑜瑜等等,我给你倒牛奶。”
“不要了,”辛瑜不喜欢喝不惯新牌子的牛奶,侧身拉过旁边的冰箱,“我喝酸奶。”
“唉,大早上喝冰的......”
拿着酸奶跨出厨房,身后赵姨的念叨声被隔断,随之入耳的是餐桌前坐着的人的黏腻撒娇。
“我知道啦~嗯~我都有听你的~”
杨心妍歪着脑袋,把耳朵贴在手机上,一边回话一边状似不经意地看过来,和辛瑜对上视线。
辛瑜又看见了对方脸上那熟悉的笑容,似有似无的得意和挑衅,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面对杨心妍的时候便会格外敏感,憋着一口气,在喉咙待发不发。
手里的面包被三两下塞进了嘴巴里,辛瑜喝口酸奶给混着咽了下去,在楼梯口前突然停下脚步,打了个转身,迈开步子,走回了餐桌前。
吱——椅子被拉开,她在杨心妍略显讶异的目光下坐了上去。
这座南方小城提前步入盛夏,气温在清晨也高的吓人,辛瑜套了件单衣和短裤,斜斜的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人。
杨心妍倒是身上搭着件羊毛小开衫,此刻也隐去了眼中的情绪,和辛瑜对视一眼,又瞥开目光,侧了侧身,捏紧手机,继续和对面的人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谁,餐桌前的两人心照不宣。
辛瑜的目光扫过杨心妍的手机,看向对方还十分年轻的脸,又移到那被餐桌遮住的小腹上。
手机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杨心妍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捂着嘴,甜蜜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做作。
辛瑜翻了个白眼。
电话又持续了两分钟,按下手机屏幕的一刻,杨心妍叹出一口气,很轻,像是不想给对面的人看出来,也因为刚刚电话那端的人答应她的事,心情不错。
辛瑜还在看着她,看她拿起一块面包,看她用餐刀挖了果酱细细抹开,看她又勾起的嘴角。
这次看着倒像是真心实意的笑。
啪嗒。
蓝色的果酱落在原本一尘不染的餐桌上,软成一滩,面目全非。
精致的早餐突然就失了味道,杨心妍抬起头,对面的人似笑非笑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淬了毒的钩子。
杨心妍后背蹿起一阵寒意,她伸手去够餐桌中间的纸盒,没够着,正打算站起来,两张抽出的餐巾纸出现在她眼前。
辛瑜居高临下的站着,手指一松,两张纸巾轻飘飘地落在了那滩果酱上。
“山猪……吃什么细糠。”
当她踩上二楼的最后一阶台阶时,楼下不出所料传来不锈钢餐刀划过白瓷盘的尖鸣。
辛瑜的房间在过道的最里面,原本要做阳台的拐角被规划进来,她的房间也整个宽敞不少。
拐角靠着院子,做了一大片的玻璃窗,从房间望出去,能看见一角白色沙滩。
若隐若现的蓝色水面在太阳光下波光粼粼。
辛瑜打开第二扇窗子时,揣在裤兜的手机震了震,她划拉窗子的动作没停,把从餐桌上捏起的橘子放在了窗台上,反手摸出了手机。
是辛为任发来的。
【爸爸:爸爸下个月过来,你别乱跑了。】
【爸爸: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们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银行短信紧随而来,辛瑜数了数,有四个0。
【爸爸:卡里给你转了钱,不够再和爸爸说。】
嘭的一声,辛瑜又把窗子给拉了回来。
底下的院子响起七七八八的人声时,辛瑜正在擦拭她的大提琴,她愣了一下,过一会儿见声音越来越杂,又站起来走到窗边。
她把脑袋探出窗子,见到院子里的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戴着草帽拿着手套。
辛瑜想起先前赵姨说的找了人来收拾院子,正准备回身关上窗子时,瞅见了人群一抹白色身影。
男生身高腿长,黑黝黝的头发剃的有些短,肩膀宽而挺,年轻的躯体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老年里格格不入。
辛瑜拍响手掌,在男生扬起头迎上来的视线里,咬着牙齿,蹦出三个字——
“陈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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