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奚回到南浔，正赶上早朝时间，便换了朝服马不停蹄地去了勤政殿。

“陛下，救灾安民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已然顺利度过此次难关。”一番繁琐的跪拜礼节过后，徐廉第一个发言，他此言便是要提醒裴明奚，如今国家以无内忧，该议一议大将军之女的事情了，毕竟她已失踪多日，离丘那边尚未有她的消息传来，再不下决定恐怕就晚了。

上次他同李策站在一边似乎有些惹怒了于丞相，这次便主动提起，好缓和一下双方关系。

奇怪的是，一向主张为林泽出头的于丞相这次却没有发声，只让一个不善雄辩的徐廉与李策针锋相对，他自然是占下风的，不过这回，陛下倒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如今天灾已过，边关安定离丘屡次侮辱我南浔，此仇不可不报，即日起整兵操练，于三月后下战帖，最迟半年，朕定要他离丘付出代价！”

早朝过后，徐廉叫住于丞相，想问问他的看法。

“于丞相今日为何又不主张攻打离丘了？”徐廉愚钝不知于丞相心中所想，更没有他那般城府，便问道。

“我没有了劝说陛下开战的理由，自然不主张了。”于丞相叹了口气道。

“此话怎讲？”徐廉依旧没有听明白。

“我从前主张出兵，是因为大将军之女被俘，有辱我南浔，也辜负了林将军的一片报国丹心，如今却不能以此为由了。”于丞相在前走着，徐廉在后跟着，他走得慢，徐廉也跟得慢，转眼间，其他大臣都已离开，只剩下这二人。

“陛下已将愉妃娘娘救出，若非如此，你以为大将军会善罢甘休？”于丞相摇摇头，对于徐廉的迟钝表示无奈。

“可属实？”徐廉问道，转念想想于相既然告诉他便假不了，继而问道：“于相从何得知？”

于明远并不会将此事告诉徐廉，因为这个消息是晏唯告诉他的。他发现晏唯与离丘有书信往来，便不准她再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了，晏唯便将自己前些日子从傅归止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于明远，他虽有些不明白为何裴明奚不将林朝暮带回来，就算是怕自己孤身前去救她的事情引起非议，但这是成功了的，就算朝野有诸多不满，也总归是过去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是任由林朝暮这样“失踪”着。

今日早朝过后，他便明白了。

朝中之人并不喜林家，或许是嫉妒林家受皇家赏识，家中人人身处高位，或许是不满陛下偏袒林家，恐会断送江山，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此时大大小小上百号官员，真正关心林家的并不多，林朝暮这次被绑走，不外乎有宫里人从中帮衬，若林朝暮还留在宫中，父兄皆远在边关，照应不来，若有心之人想要害她，她定也是难以防备的。

裴明奚不告诉旁人，林朝暮已被救回，只是出于那份爱护之心。

见于相不回话，徐廉自觉地结束谈话，独自走了。

裴明奚走的第三天，阿辰给了林朝暮一封信，说是秦佳写给她的。

她心中有疑惑，为何秦佳知晓她的所在，但收到此信的兴奋远大于疑惑，她便只顾着展信了。

“展信佳，朝暮，许多时日未见你，你过得可还好，我求了夫君许久，他才告诉我你如今何在，然我已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便只能写一纸诚意浅薄的书信，来表示我的无限关心。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陛下为何不带你回来，只是十分担忧，不知你是否安好，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过几日便想办法探知陛下那边的动向，我定要知道他为何至今都无甚举动。若你能收到这封信，便想办法给我回一封吧，我万分急切地想要得知你的近况，拜托，一定要平安归来。”

林朝暮看完信，有些楞住了，她虽有怀疑过裴明奚是不是想起来了，却没有想到他出海甚至是此次送货物，都是在骗她，秦佳信中所言，便是说明裴明奚已回南浔，既已回去，便说明他想起来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失忆过。

她应该想到的，早应该想到的，哪里会有人出一趟海能赚那么多钱，偏偏还带回了许多正需要的物件，偏偏带回来口味那般熟悉的糕点，偏偏在如今需要药材的时候接到了去护送药材的活计。这一切都太过牵强巧合了，林朝暮早应该察觉到的。

就算如此她依旧相信裴明奚，直到那此裴明奚说出从前她从墙上摔下来的事，她才确定，裴明奚想起来了，她在等裴明奚说实话，但她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裴明奚的离去，等到了他的逃避，她很伤心，但她能理解，裴明奚何尝不是和她一样，想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她理解他，是因为裴明奚知道林朝暮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才撒谎的。

她不想原谅他，却又找不到不原谅他的理由。

“夫人说了些什么呀？”阿辰凑过来看，林朝暮立即将信收起来，整理好心情便反问道：“佳佳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是......是我之前......”阿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以为这信的裴明奚帮秦佳送来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向秦佳说明情况，他也不敢乱说，却一时编不了什么好的说辞。

林朝暮沉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了，弄得阿辰心中直打鼓，觉得此时事情要暴露了，但转眼一看，林朝暮又换上笑脸，替阿辰解释道：“你应该是出发找我之前便传消息回南浔了吧，怪不得佳佳会知道呢。”

阿辰只得应和着，心中直发慌，总觉得林朝暮知道了些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像。

那一夜，林朝暮辗转难眠，她想要去找裴明奚问个清楚，但她不知道裴明奚是不是真的去送货了，还是偷偷回南浔去了，她现在也分不清裴明奚的口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她亦不明白，他既想起了一切，又怎会为了自己丢下百姓，但仔细想想，他定是为了将自己留在这里，好好养病。

她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缘由，便就一直这样想，只有这样想，她才能不去怨恨他，好像也没什么能怨恨的，只是他骗了她，而已。

林朝暮这几日身体好多了，也时常下床走动，她不再日日盼着裴明奚回来，她知道真相之后便一直在想，待裴明奚回来之后该怎样面对他，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还是继续配合他演戏，林朝暮也怕，他此一去便是不会回来了，他不得不去担起那重担，所以对他而言，林朝暮算不得什么。

她怕裴明奚不回来了，但又不想他有愧天下。

南浔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盛大。

元日盛典在即，宫中大小繁杂事务无人处理，宫人们手忙脚乱却无人引导。众臣上表，请陛下早日立后，裴明奚驳回了数次，他们依旧没有放弃，他便只能答应先多纳些妃嫔充盈后宫，再择皇后人选，南浔陛下再次选妃的消息没过几天便传到毓馨谷来了。

“听说了吗？南浔那位陛下前些日子赶了些妃嫔出去，这几天又张罗着选妃呢！”

“可不是？真真是薄情之人，先前还听说他极喜爱南浔那位将军的女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知所踪了，却也没见他着急，男人嘛，总归是喜新厌旧的。”

“就是就是，赶走了几个看得不顺眼的，又要找几个喜欢的，过些时日又不喜欢了，还得再选，这天下女子，怕是全都要被他挑挑选选，都不知能剩下几个。”

林朝暮帮着阿辰去王大娘家晒药草的时候，听见隔壁正染布的人们讨论道。

她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原以为裴明奚就算是装失忆的，只是为了让她留在这里与她一起过想要的生活，但如今她真的猜不透裴明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这是支开林朝暮，只为了多纳几个新人入宫吗？他是这般忌惮林朝暮的人吗？他是这般薄情寡义的人吗？

林朝暮不明白，但悲伤心碎是真真切切的，她很难过，她告诫自己要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裴明奚待她极好，断不会这般弃她不顾，定是有苦衷的，但事实就摆在这里，裴明奚不惜欺骗她，丢下重病的她独自回了南浔，却只是为了选妃，这怎能不让人心寒。

林朝暮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正巧阿辰带回了些药材银子，还带回了裴明奚的信。

林朝暮接过信，看见其上写的第一行字便无声落泪了，愤恨地将信撕碎。

信上写道：“我已顺利到达，不日返程。”

“骗子！”

还是在骗她，裴明奚还是在骗她，他选妃的消息传出，林朝暮怎可能不怀疑，他却还是要骗她。

林朝暮终于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她一哭便容易喘不上气来，阿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日日盼着裴明奚回来，如今他寄来书信，不该是高兴吗，怎会哭得这般心碎。

“阿辰，我都知道了，这都是骗我......”林朝暮边哭边对阿辰说道。

阿辰以为是她知晓裴明奚将选妃的事情了，便安慰道：“你不要着急，公子不是送货去了吗，南浔那边的怕是假消息吧。”

林朝暮用蓄满泪水的眼睛望向阿辰，满目失望，只觉可笑至极，便道：“你还要帮他瞒着我，骗我，我若陪你装傻，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了，江衾辰，你应该早就知道吧，看我为他着急为他担心，你都不肯说实话，就连这样你都不肯告诉我真相，你都不肯帮帮我！”

林朝暮觉得，她周遭的所有人，都是帮凶，帮着裴明奚编织了这个梦，他们从不管她愿不愿意，只是遵循着裴明奚的旨意，将她困在这里，都以为她会傻到乖乖听他们的话，做一个循规蹈矩的悬丝傀儡。

真是可笑，可笑！

“不是......”阿辰有些懵，一时脑子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底气不足，尽显心虚，“你听我说......”

“好，你说。”林朝暮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盯着阿辰：“这次你们又是有什么苦衷，又有什么说辞让我不得不理解你们。”

“我......”阿辰被林朝暮的神情吓到了，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都觉得自己好，都觉得这是为我好，为我好就是骗我，千方百计地瞒我欺我，哄骗着我将我抛下，哄着我连被你们弃了却还念着你们的好。”林朝暮冷笑，她最不喜旁人骗她，尤其是至亲之人。

“不是的，朝暮，你听我说......”阿辰急着辩解，却没察觉林朝暮的不对劲，她面色苍白，身子轻微颤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公子他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只是......”阿辰也不知该如何说，一抬眼却发觉林朝暮神色不对，而后便看见她吐了口血，随即晕了过去。

林朝暮连日高烧不退，阿辰寄出去十多封书信皆无回音，裴明奚也再没有回来。

十日后，林朝暮终于逢凶化吉，醒了过来。

她自醒来起便不说话，整日躺在床上，醒着时只呆呆地睁着眼睛，入睡后却泪流不止，口中唤着裴明奚的名字，也不进食，阿辰平日里要劝说许久她才愿意喝药吃粥，看得出来林朝暮在等裴明奚回来，就算是心中再难过也还是等他回来，她原以为她昏迷的这些时日，裴明奚便会回来，但一睁眼看见的，只是空荡的院落，院中人却不曾归来，她心中虽失望，却也不放弃那一丝希望。

阿辰没办法，决定先将林朝暮交给王大娘照顾，高逸这些时日跟着他学到了不少，煎药配药这些他都能应付得来，他便动身前往南浔，想知道是不是寄出的书信在中途出了差错，并没有送到裴明奚手上。

阿辰走后，林朝暮越发消沉，谷里有几个与她交好的姑娘常常来看望她，她也闭门不见，除了每日来送饭菜和汤药的王大娘，再不接触任何人。

二月初，毓馨谷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小，不比南浔的盛大，王大娘以此为由邀林朝暮出来赏雪。

此时距离裴明奚离开已有两月，距离阿辰回去南浔也快一月光景。

林朝暮的希望一点点地被时光侵蚀，她快要绝望了，她想要回西凉去，再也不离开了，再也不要见到那些令自己伤心的人。

她答应了王大娘的邀约，借此机会拜托王大娘，助她回西凉去。

“可想好了？你夫君还未回来，不同他商量吗？”王大娘问道。

“嗯，我留在这里只是徒增烦恼，阿辰已出发去寻他一月了，却还不见回音，他怕是不回来了，我便回娘家去罢。”林朝暮是笑着说的，这笑容的背后，该是有多难过啊。

三日后，王大娘买通了回西凉的商队，让林朝暮混在其中回去。

林朝暮出发前，一直望着院子里的秋千，不可否认，她是期待裴明奚此时回来的。

院子里的花还没开花，她再也不会觉得，有个人会像这花，一直陪着她了

她只等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来这里寻她的人。

“朝暮。”凌璟珹叫住她的时候，林朝暮正在清扫院子。

“王......王爷。”林朝暮惊愕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凌璟珹听见熟悉的声音唤着他，心中只觉欢喜，便紧接着问道。

“你怎会在这里？”林朝暮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面色沉重地问他，害怕他说，是裴明奚让他来的。

“我其实一直知晓你在这里，只是一直不得时机来寻你。”凌璟珹低垂着眼眸，轻柔地说道：“直到前几日阿辰苏醒告知我你病重，我便立即过来寻你了，你可安好？”

林朝暮只听见凌璟珹话中的阿辰苏醒，便急忙问道：“阿辰苏醒？他发生何事了？”

“朝华殿的翠儿被发现私自传信给离丘，信件皆被搜出，被证实愉妃娘娘遇害一案与她有关，陛下下令，处以斩首之刑，行刑当日正巧被匆忙赶回来的阿辰碰见，他也曾见过翠儿，翠儿向他哭诉真相，他相信翠儿，断不会做出这般忤逆之事，便替她声声辩解，却被生生打了五十仗，我将他带回时已是奄奄一息，这几日才逐渐清醒过来。”凌璟珹将近来发生之事尽数告知。

林朝暮听到这里不禁浑身发软，不敢置信，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凌璟珹随即上前来搀扶。

“那翠儿......她......”林朝暮还未说完，便红了眼眶。

“放心，陛下已设法将她救下，此前翠儿的被定罪陛下是不知晓的，芸昭仪声称翠儿偷了她阁里的东西便前去搜查，搜出了那些信件，直接将她抓走了，陛下听闻后大怒，将芸昭仪禁足，也只将翠儿关起来，陛下亦是念及你们主仆二人的情谊，决定将此事细查一番再做决策，只不过陛下近来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向你说明其中事由。”凌璟珹将林朝暮扶着坐下，道。

“我想回南浔，带我回去吧。”林朝暮泪眼婆娑地说道，凌璟珹自是不会拒绝她的。

告别王大娘，林朝暮便启程回去了。考虑到林朝暮身体情况，凌璟珹选择走陆路，并且走走停停，尽量不让林朝暮感觉劳累。

兜兜转转，林朝暮于五日后回到南浔，她没有进宫，亦没有告诉旁人她已回南浔，只是先去看了翠儿和阿辰。

不知是不是路上累着了，林朝暮回了南浔便病倒了，虽不似从前那般严重，却也一直咳嗽，虚弱得起不来床，她现下住在从前与林清昱一起住的院子里，凌璟珹时常过来照顾她。

林朝暮听说了许多南浔发生的事情，大都是些利民的好事，京中人人也都称赞当今圣上是贤明圣君。

林朝暮还听说，此次选妃不了了之，只是择后一事提上日程，宫中早已有了皇后人选，只待陛下拟旨，再举行封后大典了。

毓馨谷的这一段就结束啦～本来预计是再写两章的，但是觉得会比较平淡，如果大家想看的话，可以出个小番外呀！（一直不知道番外要写什么，今天忽然想到可以写写傅归止的故事，其实我内心还是蛮喜欢他的，只是有时候比较欠揍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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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