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子

秦璋眼见劝不住,进了县,只得带着言今去了裴家私塾。

他的三姑秦玉兰,当年出嫁时,老爷子官身还在,所以嫁得不错。

过世的秦家老夫人也姓裴,在世时把这个三女儿,许配给娘家的侄子裴鸿远。

裴家是县里大户,世代经商,在帝都还有一支族亲专门给皇室贡布料。

所以裴家有自己的私塾,专供族中弟子温书习课,秦子平也在这里念书。

到了私塾,与看门的小厮说明身份。

秦裴两家,也算两代联姻。

小厮躬身见礼,称呼了秦璋一声表少爷,赶紧把人往里引。

私塾里,一众念书的少儿郎们,刚吃过晌午的饭。

老夫子在午睡,他们自己温习上午学的书。

言今与秦璋没进去,只站在门外头瞧着。

不用秦璋指人,言今就一眼瞧出来,屋里坐在靠后排,穿着一件墨蓝色袄子的少年郎君,应该就是秦景平。

实在是这孩子的眉眼,像照着秦璋的模样刻出来的一样,这爷俩长得太像了。

不过秦子平,长得很白净,配上一双桃花眼,年纪还小,竟也带着几分倜傥俊容。

等来日长大了,一定比秦璋好看。

都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小郎君,没夫子管着,玩闹的玩闹,说话的说话,哪里真能坐得住去温书。

也不知小郎君里,哪个先开的话茬聊到了寒衣节。

过了寒衣便是冬,裴家这些小少爷,都换了新冬衣。

有翻袖子的,说自己衣服的花样如何好。

那个扯着衣襟,给别人显摆,自己衣服上嵌着的玛瑙还有翠珠。

还有的直接把毛绒靴子脱了举在手里,站到凳子上,得意扬扬地说自己被家中长辈,带着出门逛街了,不但吃了玩了,还买了新靴子呢。

那靴子确实好看,翻毛的鹿皮子做鞋面,鞋口还围了圈野兔子毛,又好看又暖和。

秦子平看了会书,又趴在了桌上。

他没掺和这些,把书本往头上一挡,看着是要睡一会儿。

裴家的小郎君们,有注意到他的,马上就围了过去。

“你们快瞧,秦子平还穿着这套衣服呢。”

“他就那两套衣裳,翻来覆去的穿,小埋汰孩穿旧衣,一穿一冬缝补丁。”

夫子叫他们学吟诗作对,三天憋不出来一句。

这种挖苦人的打油诗,倒是张口就来。

惹得裴家子弟,哄然大笑。

秦子平没有动,就像睡着了没听见一样。

结果有手欠的,非得把他盖在头上的书一把丢在了地上。

所有人再次大笑出声,秦子平坐起身:“把书给我捡起来。”

可是裴家的小郎君们,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去找你姑奶告状啊,天天赖在我们裴家,你还凶人,难怪你爹娘不要你了,原来是个白眼狼。”

说话的是个小胖子,他是裴家大房的孙子,还是独苗,向来得宠。

秦子平一下冲过去,用头撞向裴家小胖孙,两人一起撞翻在了地上。

有胆子大的,觉得自家兄弟被欺负了,立刻与秦子平扭打在了一起。

胆子小的,则是哭咧咧的去找老夫子。

秦璋站在外面,气得牙都咬紧了:“他/奶奶的。”

骂了一句,秦璋抬腿就要往里进。

他们父子俩关系确实不好,但秦子平被四五个裴家小儿,按在地上揍,秦璋也受不住这个气。

言今一把将他拽住了:“孩子们打闹是一回事,你难道还要对这些小儿郎动手。”

秦璋头一次,冲着言今瞪眼睛:“不是你生的,被打坏了,我看你也不心疼,只会在这说风凉话。”

言今也敛去笑容,正色道:“好,我不劝你,去动手吧,又不是费我的力气。不过你想好了,三姑在裴家可就要丢人了,人家帮你养了几年的孩子,你到了裴家就闹了这一出,你可真懂得知恩图报。”

秦璋刚才,冲着言今一通发火的话喊完,他就后悔了。

此刻再一琢磨,秦璋就知道,言今说得没错。

“媳妇,我……”

言今打断道:“夫子来了。”

看着言今望向屋里,不再瞧他,秦璋讪讪然的应了声,也不说话了。

老夫子被搅扰了午睡,心里不痛快,脸拉得老长。

瞧见扭打在一起的几个弟子,脸色更难看了。

戒尺往桌上一拍:“秦子平,过来!”

裴家的小郎君们,早就起来了,幸灾乐祸的看着。

秦子平走过去,熟练的伸出手。

老夫子都没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先是三记戒尺打了下去:“可知错否。”

秦子平疼的,每打一下,身子都跟着哆嗦一下。

但他不开口求饶,还用力摇摇头。

那意思,他没错!

老夫子怒喝:“生而为人,当知礼义廉耻,你吃在裴家,住在裴家,又在裴家私塾读书学礼,可你却半分感恩之心都没有,还敢动手去伤你的恩人,何其无耻啊,以后出去切莫说你是老夫的学生,我秋某人没你这样的学生。”

老夫子说完,戒尺又举起来,他就是要打到秦子平,肯开口认下这桩错事。

要不然裴家的儿孙被推倒,裴家责问下来,他岂非要担责任。

可就在此时,屋门外,传来言今清脆的声音:

“既然不认子平是你学生,夫子又有何颜面,以师长身份行戒尺之罚,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敢坐正堂授业,不但无耻更是无知。”

言今就这么,迈步走进屋堂。

完全没料到,她会出面的秦璋,整个人都懵在堂外头了。

而言今的话,分明句句都在护着他儿子,更是把老夫人羞辱秦子平的话,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去。

秦璋想到,他刚刚冲着言今还发了火,如他这般脸皮厚如城墙的人,竟也觉得脸上烫起来了。

老夫人也很懵,而且他还被气得够呛:“哪里来的无知妇孺,这私塾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岂容你聒噪,再不出去,我便叫人将你叉出去。”

言今被逗乐了:“我是秦子平的娘,裴家的表亲侄太太,你只管叫裴家人动手,我也想瞧瞧裴家就是这么对待亲客的。”

言今是武将之后,此刻冷了脸色,那气势寻常男子都比不得。

老夫子被呛的,跌坐回椅子上,不停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也没了刚刚的威风。

“你们瞧,秦子平的娘来了。”

“他娘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言今又道:“从今日起,我家子平就不在这里念书了,夫子若无别的指教,我就先带孩子走了。”

说完话,言今就去拉秦子平的手。

秦子平推了下她,立刻躲开了。

别说大家伙,议论纷纷,他怎么又有娘了。

秦子平自己都脑子发懵,这个自称是他娘的女人,到底是谁。

“秦子平,赶紧给老子出来!”秦璋在外面,大喊了一声。

秦子平扭头,瞧见这个亲爹,脸色唰的一下变得冷冰冰的:“我不认识你们,不会跟你们走的。”

言今微微挑了下眉,这爷俩儿的关系,似乎比秦璋说的还要差啊。

秦璋一脸怒容的冲了进来,抬手就要打:“他娘的,送你来县里读书,跟什么老王/八蛋学的,当儿子的敢不认老子,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吧。”

再次被骂的老夫子,气得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但秦璋像个阎罗爷似的,老夫子那套之乎者也,也不太敢此刻拿出来说了。

好在言今,拦住了秦璋要落下的巴掌:“叫我和子平说两句。”

秦璋没再动手,但觉得言今是多此一举。

这个儿子他能不了解,平时像个哑巴似的,踢一脚打一下都没动静。

不打疼,光靠说的,根本就没用。

言今半蹲下身,凑到秦子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一直低着头的秦子平,无论秦璋骂也好,打也罢,头都不抬一下。

结果听完言今的话,秦子平不但立刻看向她,沉默了一会后,还主动扯住了她的袖口。

言今也笑着,把秦子平往屋外带去:

“你的冬衣家里准备了两套,不过我怕不够,这几天再给你买两身。到时我和你爹,陪着你一起去集市上,瞧见喜欢的你就买,为了叫你出人头地,家里才把你送来裴家读书,你太爷爷可是举人,也曾是官身,最盼着你能争气。下次再找夫子啊,还得叫老爷子过过眼,省得那些肚里没几滴墨水,连礼义廉耻都不懂的再把你教坏了。”

言今这番话,可是没压着声音的。

小孩嘛,就是盼着吃和玩。

顿时裴家的小郎君们,也不琢磨,秦子平怎么又有娘的事了。

全都很羡慕,他今天不用读书,还能出去玩。

老夫子那是一顿咳嗽,却敢怒不敢言。

可是言今把秦老爷子抬出来,只是个秀才的老夫子,在人家县令举人面前,他敢表露不满嘛。

再气也得憋在心里,所以才憋得直咳嗽。

……

出了裴家私塾,秦子平立刻松开了言今袖子,独自往前走去。

秦璋一脸震惊:“媳妇,你到底同这倔驴说了什么,我就没见他这么听话过。”

言今笑了:“子平除了长得比你俊,比你稳重外,别的同你倒很像,要面子,性子倔,宁愿硬抗也不服气。”

秦璋:……

这怎么不像他的地方,听着都是好词儿。

像他的地方,没一样是好的。

言今继续说道:“我只同他说,我有法子,叫他在裴家小郎们的面前,再也不用低人一等。还会叫那个是非不分的老夫子,被狠狠下回脸面,他就很配合的愿意同我出来了。”

秦璋压低声:“那是他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否则这个小混账,一定给你难堪,叫你下不来台。”

这方面,屡屡吃瘪的秦璋,简直太有经验了。

“我知道她是谁。”走在前头的秦子平,没回头,蹦出了这么句话。

秦璋:“邪门了,那你今天怎么出息了。”

言今:“因为你弄错了一件事情,配合我是帮他,给我难堪,最难堪的是他自己,子平一看就是聪明孩子,这点他想得比你明白。”

秦璋:……

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他身上了呢。

秦璋不信邪的问道:“瞧瞧,都快把你夸得聪明绝顶,天上有地上无了,你说自己什么都知道,那你倒是讲讲看,她是谁呀。”

秦子平依旧没回头,却冷笑了一声:“不就是你新娶回来,给你当填房丫头的小媳妇。”

秦璋觉得自己,就是多嘴一问。

“怎么说话呢!给老子听清楚了,以后要管她叫娘。”

秦子平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秦璋,眼神充满不屑。

“她比我只大九岁,你豁得出去老脸娶了一个又一个,年纪越来越小,我可没脸叫出口,想叫娘你自己叫去啊。”

“你个小王/八羔子,老子打死你!”

秦璋冲上前去就是一脚,然后扯着秦子平的衣领子,把人拽起来后,又是两个耳光扇了过去。

秦子平就用冷冰冰的眼神,瞪着秦璋,却没有躲。

而言今这次,也只是站在胡同里,没有出手拦着。

等到秦璋自己,都打到直喘气。

言今这才走上前:“行了,一身的伤,姑母瞧见该担心了,先带他去医馆上药,然后再去裴家拜见长辈吧。”

秦璋点点头,露出了老父亲般,心力交瘁的表情。

主要是秦子平一直瞪着他,也不喊疼,更不服软,打到最后秦璋反倒越揍,自己心里越没底儿。

这种拿自己儿子,毫无办法的感觉,叫秦璋心里很不是滋味。

秦子平把嘴角的血擦掉,瞟了言今一下:“打的时候不拦着,现在倒会装好人。”

秦璋气得又想动手:“你没完了是吧,还是没打疼你,来来来,我今天索性就把你打死,全当没生过你这个小畜生。”

言今推了秦璋一把:“你也少说两句吧,你骂自己儿子是畜生,那把他生出来的你又是什么?”

秦璋被言今用眼睛一瞪,顿时就不吱声了。

言今:“常言道,子不教,父子过,你把孩子养在县里,常年不闻不问,若我换作你,是万万没脸在孩子面前摆严父的模样。”

秦璋:……

行行行,他做什么都是错,他不吱声行了吧。

老的不敢说话了,小的却笑出了声。

秦子平:“他还真听你话,我听姑母说了,为了能娶到你,他还亲自准备的大婚。你还懂得圣贤书,平时没少吟诗作对吧,难怪把他迷成这样。”

言今正色道:“圣贤书是教人,立于世间,如何言,如何行。读圣贤书也不分男女更无贵贱,并非男子为了建功立业才要读书,女子读书就成了取悦夫君的勾当,秦子平你也算学了几年书的人,竟然说出这般浅薄的话,难道你都不羞愧吗。”

秦子平低下头,有一瞬间心里是羞愧的。

但是想到秦璋,刚刚让他叫言今娘的事,秦子平脸色又冷了下来:“巧言令色,虚伪至极。”

“你个兔崽子……”秦璋又要开骂,言今一抬手,他马上护住脸往后退了两步。

言今:“父打子,又因你无礼顶撞在先,对我不敬在后,他打你天经地义,我为何要拦着。叫你去医馆,也不是我为了在你爹面前做好人,而是担心姑母瞧见心疼,责备你父亲。你是三姑母一手拉扯大的,若有孝心也该叫她少为你担忧,要不要顶着一身伤回裴家你自己定。”

秦璋感动不已:“媳妇,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言今赶紧把他,搂住自己腕子的手扒拉开。

“子平还在呢,你有点当爹的样子。”

秦璋这才,勉为其难的自己站好。

看了眼,低着个头的秦子平,就像个闷葫芦似的,秦璋火气又开始往上冒。

秦子平过了一会,才抬起头道:“好,我去医馆。”

进了一家医馆,秦子平坐那,郎中给他瞧过伤,都是一些不打紧的瘀青,敷点药就没事了。

但是言今去付药钱时,秦子平跟着她一起到了柜台前说道:“我还要红枣桂圆枸杞。”

秦璋坐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咋,讹你老子啊,我就给了你几下,你买这些回去坐月子养身体啊。”

秦子平不搭理他,郎中瞧着大人不答应,只当没听见。

秦子平无奈,只能向着言今看去:“你去看我姑奶,是不是得准备点薄礼。”

言今指了下,秦璋身边放着的几个礼盒:“已经都备好了。”

秦子平刚刚抹药的时候,言今与秦璋,亲自到街上挑的。

买了两盒糕点,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十根腊肉肠,外加两匹棉料子。

走个亲戚,探望长辈,这些东西足够拿得出手,不会失礼了。

秦子平瞧见了,沉默了一会还是说道:“这些我姑奶都用不着,你按我说的买吧。”

秦璋无情嘲笑:“裴家那样的门户,是吃不起枣子,还是用不起桂圆枸杞啊,你个小孩崽子什么都不懂,在这里叭叭个没完,赶紧闭嘴吧你。”

秦子平才抬起来的头,被秦璋一顿话损的,又低下去了。

“求……求你……了”

声细如蚊的动静,断断续续的飘进言今的耳朵里。

看了眼,依旧低着头的秦子平,言今就是耳力还行,要不然她都听不清这小子在说什么。

看向郎中,言今说道:“两斤红枣,半斤枸杞,半斤桂圆,外伤的药除了刚刚那瓶,再添一瓶,劳驾帮我一起算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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