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晨抬手,轻轻碰了碰彼苏尔的下巴。
沈晨的前半生总是与动物待在一起,但他很少和动物说话。
理论上来说,他可以从动物的眼神、声音和动作中分辨它们的意图,所以沟通这件事,并不是必要的。
但,也许是彼苏尔的表情太不设防,让沈晨多出几分错觉,他根本读不懂彼苏尔的心。
“从这里一直往南,路过阿拉马勒,有一所大象孤儿院。那有很多从来没打算从动物身上获得任何回报的人,你想去吗?”
夜风抚过湖面,将星辰揉碎开来。
“我会告诉他们,你能听懂人说话,需要大一点的环境,最好兼顾室外,以便于你之后练习飞行。”
“还有,你不喜欢冷,无法适应被动的失重感,睡觉需要软一些的窝,最好带被子,还喜欢吃有调味料的食物。”
沈晨语气平淡道:“我想,如果不会病发的话,你可以在那里过得很好。”
他微微低头,看向面前一片漆黑、只有斑驳光影的湖水。
湖水将他的目光变得更模糊了些,彼苏尔听见沈晨的声音和风声一道传来,显得非常轻。
“至少,可以有一只过得很好。”
彼苏尔坐起身子,想跳下去看看沈晨藏在阴影中的脸。
只是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的视线被一道晃动的光影吸引。
几只萤火虫不知从哪里飞来,围绕在两人周围。
彼苏尔无法抗拒,将原本的想法抛到脑后,追起了离他最近的一只萤火虫。
沈晨看着白猫突然飞起,在空中用爪子拍萤火虫的样子,一时哭笑不得。
他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被搅散,索性点了根烟,专心地看它犯蠢。
彼苏尔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将六只萤火虫全部拍晕。
只是它还没来得及到沈晨面前炫耀一番,一回头,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从树林深处慢慢飞出。
流光溢彩间,魔王大人愣在了原地。
-
沈晨和彼苏尔在民宿中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来到了他所说的大象孤儿院。
斯里兰卡的天蔚蓝一片,柔软的白云在空中漂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天气。
沈晨没有再将白猫关进托运箱,他看出来那样会惹它不高兴。
好在彼苏尔早上没起来,在车上补了个觉,颇为乖巧。下车后,他挂在沈晨肩头,左看看右看看,表情十分兴致盎然。
大象孤儿院中有很多志愿者视沈晨为朋友,得知他来了,跑到门口来找他。
沈晨被围在中间,与几人一同往办公区走去,突然,一个欧洲面孔的人拦住了他们。
汉斯莫德双眼通红,看见沈晨的瞬间,仿佛能沁出血来。
“晨,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一群在这里长大的小孩从几人身边跑过,溅起了不少泥巴。
沈晨面色淡然:“我不能来吗?”
汉斯莫德心中气结,两步冲上前来,抓住了沈晨的衣领。
“你主张的论点背后是什么意思,会带来什么后果,你自己不清楚吗?!事到如今,还来这里做什么?!”
旁边的几个志愿者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忙按住了汉斯莫德,以防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
彼苏尔原本在看不远处的小象滚软泥,根本没有注意汉斯莫德,此时因为沈晨被突然拉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
待他重新找到平衡,看向前方时,眼中带上了十足的不满。
但沈晨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波动,就仿佛汉斯莫德的动作和话语,没有给他带来一丁点冲击。
他嗓音平稳寒冷:“我清楚。”
汉斯莫德面露狰狞,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伊甸园的资助全都撤了,关于心肌病I型的进度全面叫停,三十几只样本甚至连下个春季都盼不到了,这些、你清楚?!”
沈晨:“嗯,我清楚。”
汉斯莫德眼中染上疯狂,他不怒反笑,松开手来。
在志愿者们疑惑不解的眼神里,他后撤几步,用一种狞恶的口气对沈晨说道。
“是你杀了它们。”
沈晨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拉扯的衣领。
他微微歪头,看了看一脸薄怒的白猫。
彼苏尔被看得莫名其妙,他十分不赞同沈晨在与别人对峙时移开视线的做法,朝汉斯莫德的方向努了努嘴。
好像在说:你看我做什么,你盯着他啊。
沈晨顺从地看向汉斯莫德,却没有看到往日友人的任何影子。
汉斯莫德作为英国人,原本十分注重绅士风度,绝不会露出像现在一样的表情。
沈晨试图用语言让自己的友人清醒一些。
“不,你应该说,我谋杀了你的生物学。”
-
傍晚时分,大象孤儿院的泥巴池里,不时传来爽朗的儿童笑声。
一栋用黄泥和方砖建造、不甚美观的办公楼内,沈晨和大象孤儿院院长安贝卡女士相对而坐。
安贝卡女士从外表看起来是个地地道道的斯里兰卡人,约莫四十几岁,合身的工作套装包裹住微胖的身材,看起来十分和蔼。
采用锡兰红茶慢煮了半个小时的奶茶香气四溢,安贝卡贴心地为沈晨加了一块方糖。
沈晨接过茶杯,道:“您忘记我从不加糖了。”
安贝卡闻言露出笑容:“我可没忘,我只是觉得你需要吃点甜的。”
她的办公桌上,放着沈晨最近的一系列论文。
彼苏尔闻见香味,将头探了过来,想闻闻杯子里的东西。
安贝卡看向它:“这就是你邮件中提到的小家伙?”
沈晨用指尖沾了一点,送到白猫嘴边:“嗯,就是它。”
安贝卡:“它咬人吗?”
沈教授顿了一下,但手指已经递了过去。
彼苏尔鼻尖耸动,觉得闻起来挺香的。
他伸出舌头,飞快地在沈晨指尖舔了一下。
沈晨:“……”
好痒。
安贝卡:“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沈教授也不知道安贝卡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但总体而言,这只白猫看上去的确不存在任何危险。
彼苏尔从沈晨肩膀跳下,想直接去找茶壶的麻烦。
安贝卡看出它的意图,端起茶壶,往茶杯托碟中倒了一点,给它递了过去。
“我这里可以收养它,西南方有一片新拓展的区域,还包含一小片丛林,里面的动物室现在都是空着的。它看起来很聪明,应该不会自己跑去滚泥巴,总而言之,它在这里,想去哪里都可以,应该满足它对环境的要求。”
沈晨点点头:“我没有它的任何基因资料,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们可以定期为它做体检,检测可能突发的病变。”
安贝卡看着白猫身上的羽毛:“你指的是这两片像天使一样的翅膀吗?”
沈晨:“我更认为,这两片翅膀会对他的脊椎产生巨大负担。”
安贝卡:“晨,你真是一点也不懂浪漫。”
沈晨不置可否:“病发后,浪漫不能帮它解决任何问题。”
安贝卡回身,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拿来,放在两人中间的矮桌上。
“这些,可以解决问题?”
沈晨扫了一眼,看见了自己发表的论文内容。
他伸手将那些内容拿过:“至少,现在看来是有效果的。”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篇让他摘得圣莱斯特奖的《人类发展进程与自然演化的悖论》。
在文中他表示,在现有的所有生物研究中,有几乎近95%的课题,都是无意义的、没有任何作用的。
——换而言之,时至今日,人类的发展,根本就不再需要依赖于生物学。
安贝卡:“我听说你刚才和汉斯莫德起冲突的事了……自从年初你的观点被社会认可后,他的研究就一直在因为赞助经费而岌岌可危。”
沈晨:“我知道,他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希望我帮他引荐一些对此有兴趣的中国企业家。”
安贝卡搅搅奶茶:“你知道,光斯里兰卡,有多少生物研究室和小组,因为你的观点被迫解散吗?”
彼苏尔将茶托中的奶茶舔干净,正打算继续向茶壶进发。
沈晨将自己的杯子放在它身前,示意它可以喝自己的。
沈教授看着白猫的弱智动作,口气漫不经心:“有多少?”
“具体的我没有数过,大概……五、六十是有的。”
沈晨微微颔首:“之后还会更多。”
安贝卡不由失笑,她笑得爽朗:“如果我这里不是一家可以自给自足的孤儿院,只怕现在已经忍不住要打你了。”
沈晨看她:“即使与你的利益并不冲突,你也可以发表看法。”
安贝卡:“你确定,想听我的看法?”
沈晨:“虽然我不会通过别人来确定自己是否正确,但你如果忍不住的话,我可以做一位倾听者。”
自从安贝卡认识沈晨,她就觉得,沈晨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学者。
但同时——
“我只是觉得,你太残忍了。”安贝卡道。
沈晨否定了绝大多数生物研究存在的意义,除了与人类利益切实相关的项目,其余那些在短期内无法完成论证的课题,只怕很快就会被资本抛弃。
而另一些处于模型状态、尚未开始的课题,则很有可能直接胎死腹中。
在这背后,将会有不计其数的“样本”、“实验体”迎来末日。
沈晨道:“上个月,中国海关截获了一批基因生物,他们全都患有疑似基因缺陷导致的心脏畸变。”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为伤害,光是基因病发作,就让他们的数量减少了将近五分之三。”
“最终由我提议,在大批量的采样完成后,对它们进行催眠,采用注射的方法,完成了安乐死。”
沈晨声音低沉,问向安贝卡女士。
“如果我不残忍的话,就等病发来结束这一切吗?”
在安贝卡沉默的时间里,沈晨伸手碰了碰白猫的耳尖。
彼苏尔耳朵一甩,抬头看了看他,而后见沈晨没有其他动作,继续无聊地舔奶茶玩。
沈晨的嗓音听起来非常温和,但总是带着不近人情的寒冷。
“哦,我忘记说了,这批动物的来源地,就是斯里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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