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初遇

日光透过半融的积雪洒向地面,水珠凝聚在树梢,将嫩绿的枝条压弯。一只绿尾喜鹊挥动着翅膀在枝头盘旋,倏然收起缀有白色线条的翅膀,悠哉地停在枝头,树枝轻颤,水珠微动,终是没有落下。

彼时,光影摇曳,人影浮动,缀满常春藤的木柱之间传来清朗的笑声。转瞬间,肖容时与林钰涵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四根石柱内。

“别送了姐,您再多走两步,我都可以请您回家喝杯茶了。”肖容时站到石阶上,半边身子浴在清暖的阳光下,硕大的垂柳将光影分割,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斑驳。

“又贫,”林钰涵作出嫌弃状,笑着说道,“怎么得了奖嘴愈发贫起来了?”

“作者随编辑,都是跟林总编您学的。”

“哦呦,肖大作家这嘴可真是能说会道呢,哎,这得了大奖的人就是不一样。”林钰涵扮作叹息状,语气中却不无赞赏。

“您这可折煞我了,我怎敢在大名鼎鼎的林总编面前自称‘大作家’呢,我的小说可全仰仗您给我发表了。”肖容时憋着笑,故作谦卑地答道,“我能有今天,可全仰仗于您的赏识,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

“哦?那我们出版社以后可得好好努力,可不能让别家小庙抢了我们这尊宝贝大佛。”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生是千鸟的作家,死也是千鸟的鬼作家。我这辈子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你说谁家贫?”林钰涵瞪大眼睛拿着书就往肖容时身上拍,只是眉眼间的笑意暴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肖容时接过林钰涵手中的书——那是他在海外获奖的《Salt Marsh》的中文版样书,《盐沼》。他将它放在胸口,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作宣誓状:“今生惟愿执笔至死,为您赚取千金万银。”

在这场互相恭维的比赛中,林钰涵率先举起了白旗,爽朗的笑声响彻云间,枝头的喜鹊为之一震,扑闪着翅膀往旁边挪了挪。霎时间,树枝微颤,凝聚的水珠向上跃起,倏尔坠下。

大颗水珠落在他的头顶,沁凉的触感引得他一阵战栗。他看着面前笑容更肆意的林钰涵,伸手摸摸头,转身向上望去。淡金色的阳光落在梢头,喜鹊背上散发出具有金属光泽的钴蓝色,它整理好翅膀的羽毛,歪起头与树下的肖容时对望。彼时,阳光好似在他们之间凝固。

蓦然间,清风拂面,喜鹊鸣叫,向阳展翅飞去。肖容时望着颤抖的枝条,只见水滴在空中跳跃,随即洒向四方,日光在水滴的折射下散发出斑斓的色彩。

林钰涵擦擦眼泪,恢复了往日娴静温婉的模样。她将纸巾递到他的身前,像极了与年幼弟弟短暂玩闹后,重回大人世界的成人姐姐。

“是水。”肖容时接过纸巾浅笑道,那笑容犹如春日的暖阳,温暖宜人,“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

两人相视一笑,视线同时落在肖容时手中的样书上——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勋章,是敲响海国文学审查制度厚重木门的金属门环,它将会带给海国人民更开放更自由的文学创作环境,它将为海国带来更加丰硕的文学果实。

它曾经是理想,现在则是现实。

初春的玉兰市寒气未消,即使是午后,空气中仍混和着日光的温暖与融雪的寒意,冷暖交叠,穿梭在新年的余味之中。

迎春街上,麻雀扎堆在地上觅食,喜鹊伴着树上的玉兰花清嗓唱着歌,米白色、粉紫色的花朵在雪水的滋润下愈发娇嫩艳丽,树根旁的积雪逐渐融化,清透的融水混着褐色的泥土流进下水道,它们将以另一种形态再次回归地面。街上的店铺陆续开业,伴着屋檐上冰柱的融化,紧挨着它们的红灯笼也陆续下场,退居幕后,为下一次新年养精蓄锐。

肖容时悠哉地散着步,从连翘街逛到迎春街,细数着这片街道的变化:连翘街新开了一家刻有并蒂莲图案的书店,店主是一位年逾六十,却依旧风姿绰约的女士,店内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见远方的灯塔;街角曾经光秃的土地种满了连翘与迎春,缀满金色小花的枝条在街角肆意地伸展,枝条所指之处,是家名叫‘栀子恋果’的水果店,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其中妻子恰好叫栀子,店内陈设以米黄色调为主,很是温馨;水果店旁是一家名为‘自由之海’的鲜花店,店主是一个大学毕业三两年的小女士。

迎春街的店铺几乎和一年前一样,只是大多进行了翻新。他在两颗白杨树间找到了那家‘硬汉炸鸡店’,别看这里的老板人长得粗犷,但炸出的鸡柳却是整条街最鲜嫩多汁的,他的包装袋也别具一格,是定做的淡粉色和淡蓝色的纸袋,有人经过的时候,他的双胞胎女儿会穿着一蓝一粉的斗篷在门口扮演公主给他们打招呼。

随着手中鸡柳的锐减,连翘街与迎春街被他探索了个大半。纸袋中的鸡柳见底,他摸摸肚子,空的,得去找点饭吃。于是,他一边吃着最后几根鸡柳,一边将饥渴的目光散向四方。彼时日光正盛,金灿的阳光在他眼底打下光晕,他揉揉眼,四散的目光最终汇聚在不远处一个装满纸箱的小型货车前——姊妹面馆。

与此同时,在面馆门外,一位银灰色头发的老妇人正在做拉伸运动,只见她用手压了压后腰,双肩抖擞,随即将双手附在车上足有一臂宽的几个纸箱的其中一个,正当她气沉丹田准备发力之际,一阵酸麻感从她的手臂传至肩头,而后直击脑壳——她抽筋了。

“哎呦——!”

痛呼声传入肖容时的耳中,他将鸡柳包装袋丢进垃圾桶,夹着书朝着面馆快步跑去。

抽筋的李阿婆胳膊僵直在箱子上,五官拧在一起,她开始后悔自己逞能,一把年纪非得自己搬着几个破箱子,又悔又恼的感情在她的大脑交缠,但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再试一次,这次是意外,她才六十五岁,正式壮年,怎么就老了?肯定是热身的不够,对,肯定是这样,她六十岁的时候还能扛着大米爬五楼呢!一定是热身出了问题。

话虽如此,但抽筋的酸痛感还是让她痛苦无比,就在她困在自身造就的苦难中时,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她上方袭来:“老人家,您还好吧!?扭到腰了吗?”来者一脸惊慌,还把一本不知名的东西放到了箱子顶上。

这小伙谁啊?叫谁老人家呢?我很老吗!别把那玩意放上面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懂不懂——!哎你别说,这小伙长得倒挺标致。

李阿婆这样想着,嘴里却说:“没事没事,只是胳膊抽筋了。”她故作轻松状,但扭曲的表情却暴露了一切。

“您小心,还疼吗?我给您按一下吧。”肖容时把她的胳膊从箱子上移开,又扶着她坐到一边的台阶上,帮她按起了胳膊。

哎哎!不用帮我!我可以自己解决!我还没到垂垂老矣需要靠拐杖度日,出门靠人搀扶的年纪——我可是挺过饥荒年代,又独自养活五个娃的新世纪阿婆!不用帮我按胳膊,我可以自己恢复——啧,手艺不错,再按会。

她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嘴上却依然说:“真是谢谢你了小伙子,哎呀,年纪大了,箱子还没搬呢,胳膊就先抽筋了,哈哈。幸好遇到你,不然我这老太婆就得在这太阳底下扮稻草人了。”

片刻后,李阿婆的抽筋康复了,眼瞧着她又打算自己去搬箱子,肖容时当机立断将阿婆推到一边休息,自己揽过卸货的重任,卖力地搬了起来。他先将所有箱子搬到台阶上,再根据箱子上的记号将不同的箱子搬进不同的地方——生鲜要赶紧放到冰柜里,蔬菜、调料箱一起放到后厨,餐具箱先放在店内……

艳阳悬空,初春的寒意在搬箱子的过程中逐渐凝聚成肖容时额尖的汗珠,他把一个装满餐具的箱子放到台阶上,直起身压了压后腰,又将驼色呢子大衣和灰白格子围巾脱下放到一边,随后接过李阿婆递来的水和毛巾,稍作休息后,又开始了劳作。

鬓角的汗珠顺着下颌淌进脖间,米白色高领毛衣的领子在此时显得如此多余。他搬起台阶上最后一个箱子,身体后倾,手臂箍着箱子往身前一颠,没曾想,箱口的胶带竟突然崩开,琳琅满目的厨具挤到箱口,就在它即将被倾泻而下的厨具压倒的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喊着“小心”,紧接着一团黄色的光影从他眼前闪过,一双细白的胳膊将他身前的重物接走。

突如其来的轻松使肖容时的肩膀为之一松,手臂的酸软感亦在此时一涌而至。他垂下胳膊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一团金黄的光影,汗水将他的睫毛打湿,和着日光,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他眼瞧着那团金黄光影将箱子放到地上,拿着毛巾焦急地站在他身前,他什么也看不清,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日光渐弱,他的目光也逐渐聚焦,他看清了青年脖间北斗七星样式的纹身,耳垂上的银色星芒耳钉,额间的淡金色鬈发,以及那张少年般白净明朗的脸庞。

顷刻间,他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出版社门口的树下,而那棵柳树上突然站满了闪着金属光芒的蓝翅喜鹊,它们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拍打着缀有白色线条的翅膀,柳枝为之一震,沁凉的水珠四散而去,随即凝固在半空,初春的日光被它包裹在其中,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彼时,青年清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先生您还好吧?!”

今天,真的是一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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