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在天策府开设“文学馆”,网罗四面八方文人墨客充当学士,不久便成为了长安宫城之中的一块圣地。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盈盈便在文学馆中服侍,不再□□之中照顾各位女眷了。这是世民特意安排的。对盈盈来讲的确是好事,可以躲避被一方狭小天地封闭起来的种种无奈,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更让她留恋万分的是,她在文学馆中便可时时独见世民与一众优秀的人高谈阔论,高山仰止。与疆场征战一样,世民读书论道,在文学馆中的风姿,于她而言仍然可以瞬间还魂。
世民除去早朝和入宫议事,大多时间都在文学馆跟学士们讨论古今,有时甚至到午夜才回府安歇。
一日,世民与无忌、玄龄等人叙话:“攻克洛阳后,天下已定。父皇恩准我开天策府,允许自设官职。对天策府应如何运行,两位可有什么高见?”
玄龄对此早有详细的谋划,便拱手道:“殿下,平定洛阳之后,属下已经为殿下留心笼络洛阳、山东一带的地方贵族,但这还远远不够。依属下看,天策府的官属还应该有些特色才是。”
世民听了很感兴趣,“哦?”
“上将,陛下如今用人,除去前隋重臣萧瑀、陈叔达之外,都是跟随陛下多年陇西、关中的部旧。这些人,属下已经尽数盘点,大多都已经是太子的支持者。这是陛下求得如今朝野安宁的法宝,却也是不足之处。”
“哦?世民与众人静静地听玄龄清晰条理的分析。
“江南富庶,亦多俊才,如今几经南朝、前隋的战乱,有才华之士,思得明主。如果殿下能将江南地区的文人学士收归麾下,发挥他们的作用,对殿下的将来将是十分有益的。”
世民听后,十分赞许,便说道:“既如此,便广纳江南学士,广治经典,讨论经义。还有一点,其实对有才学之士,何必有出身限制,限制什么关陇还是东南,只要有才华,便人尽其才,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数年之内便可见成效。”
几人来往之间奠定的基调,似乎为世民带来了源头活水,让他得意欣喜、自信的放眼未来。
盈盈侍立一旁,虽只是侍奉,照规矩也不能多听多看。但一眼瞥见世民的胸襟与见识,心中便能生出万分感爱。
文学馆也常有文人学士谈及诗词文论。一日,玄龄引一长者到文学馆引荐给世民,世民还在宫中未归。
盈盈上前行礼。玄龄微笑:“盈盈姑娘,殿下可回来了?”
盈盈满脸堆笑:“还没有,但殿下已吩咐有贵客前来,让奴婢好生伺候。参军请。”
玄龄说:“世南兄,里面请。”
盈盈引两位入书房内先坐,亲手奉上茶点。听玄龄此称呼长者,便问:“您刚才所言这位可是誉满天下的大家虞世南先生?”
玄龄笑道:“正是,姑娘也知道?”
盈盈笑答:“当然知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先生这首名为《蝉》的诗,盈盈读来便觉得爱不释手。十分钦佩先生由物及人,以咏其声的写法。诗《三百篇》,比兴为多,先生此作犹得此意,实在高妙。更难得的是诗中所喻清朗俊逸,高洁无双的品格,还有雍容自在的风度,令人敬佩而向往”。
虞世南原本没留意,眼见天策府有如此美丽聪慧的姑娘,对这首《蝉》更说得透彻,一时竟然语塞起来。他时年已逾六十,须髯斑白,却相貌深沉,气质超然,仍有十足的风度:“这……玄龄,这位姑娘是?”
虞世南问道此处,世民从门外一脚踏了进来:“说得好!”然后拱手道:“虞先生一路辛苦了,世民已期待多时。”
又望向盈盈笑道:“盈盈,没想到你对先生的咏蝉佳作也是如此熟悉。”
盈盈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奴婢卖弄了。”
“先生快请坐,盈盈是我府中侍女,先生不必见怪。”
“天策上将府中侍女都有如此才学,光彩照人,可见上将之魅力所在。”虞世南捻须说道。
盈盈笑着:“殿下与两位先生宽坐,奴婢告退。”
世民抬手:“诶,不必。今日正欲请教先生齐梁诗赋,你便在房中伺候吧。”
“是。”盈盈便侍立在世民身边。
静女在旁,再谈论文章诗赋便优美文雅了很多。盈盈便也静听几人对话。她其实天资颇高,过目不忘,听过的也能记着七八分。如今日日与世民一道浸润于文人才俊交谈之中,不日下来她便也觉豁然开朗,宛若新生。
若在文学馆中待久,再回到府中后院,哪怕是金屋藏娇,都是会让人感到窄仄忧郁,一刻也多待不得。盈盈想着即使长久如此,也是欣慰,何须再介意那些女人们之间空虚无物的芝麻小节。
世民问道:“先生自东南而来,又历经陈、隋两朝,如何看待前朝诗赋呢。”
虞世南前半生四处漂泊,未遇明主,还曾任过窦建德手下的黄门侍郎,本也不敢希冀来到李唐之后的命运如何。如今见到英姿勃发,礼贤下士的天策上将,心中已萌生几分敬重。又见连府中侍女都如此知书达理,可见秦王是个不简单的人。
他便开口陈辞:“齐梁之诗,辞藻华丽,诗风繁缛,上乘之作若吟咏情性,情灵摇荡,有其精妙之处。”
他问世民:“殿下生于关中,可也喜欢北诗吗?”
“先生问得好,照理说应喜北诗。世民长居关中陇西一带,有‘陇头流水、游离山下’之雄浑景色,所以词义贞刚,重乎气质。但北方连年战乱,不及南方安定平和,不利于诗家辞赋,因此中断,实在可惜。倒是齐梁诗人写作北诗,意趣新奇而工整,颇多上乘之作。想后主也曾经做陇头吟,‘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梁元帝所写‘欲识秦川处,陇水向东流’,实在是辞采华丽,形式考究。如今国土一统,正是兴发文采,开一朝新气象的时候了。”
虞世南捋捋胡须,带着笑意点点头:“秦王所言甚是,依我看来,诗赋无分南北,恰如秦王府招贤纳士不分东西。如今正是百业待兴,承前启后的大好时机。若能吸取齐梁诗赋之艺理、精华,去其繁文缛节、题材单调之弊病,又能兼容并蓄,雅量高至,定能海纳百川,大唐定会开万世诗文之盛世。”
盈盈眼见世民与虞世南流畅的谈论,心中荡漾。此间世民与之前常年征战沙场的那位将军都不一样。他的刚毅之下也有儒雅,也有文采斐然。如果说之前的征战如山间瀑布,高空垂落,一言一行直击人心,那么这盛世文赋的往来更像是涓涓细流,点滴之间便已将她尽数俘获。
入夜,文学馆更是一处特殊的空间,少有酒色,只有清茶,世民和盈盈仿佛都能从此处获得补给。盈盈日日陪着世民夜读、会客到深夜。仿佛回到了在晋阳的时候,她便如此日日陪伴年少的世民。
她看世民今日有些困倦,便上前提醒他:“殿下,夜已深了,不如早些回房中去歇息吧。”
世民笑着:“无妨,今日诸位谋士所说之事,还要再细想想。”
“殿下如今已功成名就,却还如此用功,实在是大唐之幸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早年平定天下倚靠武功智谋,而如今治理国家却要依靠礼法典籍,我自幼行军征战,现在势必要好好补上这一课。”
“殿下过谦了,近日在文学馆中听殿下与诸位大人探讨,哪里少得一分风雅智趣,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殿下胸襟宽大,兼容并包,实在是迷人。”
世民听了,倒是笑了起来:“哦,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你倒说说,怎么个迷人法?”
“宛若殿下在战场一般啊,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又真诚,又睿智。怎么不是呢。盈盈只想把天下所有的美誉都赠给殿下。只是才气不够,有些词穷了。”
“盈盈,你从前可不这么恭维我的。”
“殿下,这不是恭维,这是盈盈内心所想。所以,只要盈盈在殿下身边看上一眼,那种美好便能让盈盈对什么委曲都不在意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
“那先说,谁给你委曲受了,让我听听。”
“没有……殿下。两位夫人都派人来请你过去呢,你去哪一边?”
盈盈问着,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你说,我该去哪一边呢?”
“这奴婢可说不好,都是主子,奴婢可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意呢。”
“你就是我的心意,怎么还需要揣摩呢。”
“殿下……”
“从洛阳回来,我都没有好好看看你。这一年多,还好吗。”
“好,也不好。”
“这怎么说?”
“日子平静,心怀思念。盈盈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世民听到这句,倒像勾起了什么心事:“这些年,你在我身边。伴我浮沉,如影随形。这一旦平静下来,却似乎隔得很远,难以如胶似漆了。”
盈盈听到这话,只觉得像是从自己心口中掏出一般热忱。她仍然微笑,很美,但也有伤怀之感。
世民眼见如此,便知触她情肠,也不好再安抚下去,便起身回到后院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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