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讲述中,很显然,杨庭身为一名父亲,并没有得到和外界一样的好评。
杨子曦今年18岁,母亲在她6岁那年猝然离世,从此由父亲杨庭和环佩一起抚养。
她的母亲叫宁悠,很好听的名字,从小在女孩心里就与众不同,因为母亲比别人都爱笑。
杨子曦喜欢女人张开双手抱住自己的感觉,温暖,让人无比安心。
当时杨庭创业没有借助家族的帮助,一个人白手起家,每天都在星球各地跑项目,宁悠则是自由职业,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个项目刚起步需要大量资金,一个工作自由,时间自由,钱包却总是空空,总体上一家人的经济条件并不算太好。后来杨子曦一天天长大,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但白川市最好的小学位于市中心,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某次家庭会议上,对着一锅大米饭,宁悠一拍桌子决定,租房!
终于赶在杨子曦开学典礼的前一天,一家人搬进了新房子,新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暂时,只有一张床。
离开了旧房子,杨子曦并没有不适应,就算出租房狭窄,她还是喜欢和爸爸妈妈一起挤在小小的空间里。
那时候的杨庭,还不是CEO富豪,那时候的杨子曦,还没有离开宁悠的怀抱。
幸福与永远之间总是差了一个无常,杨子曦六岁的那年,宁悠得了癌症,可笑的是,同年父亲杨庭的海棠公司终于上市,他们终于有能力换一个大房子,可是更加宽敞的房间里,却再也没有了能和母亲一起睡的床。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宁悠去世了,美丽的生命如花短暂。
杨子曦的记忆中,宁悠去世后,杨庭的工作更加忙碌了,她经常由环佩照顾。
环佩,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年少读书时和宁悠交好,长大后也总形影不离,杨子曦对她很熟悉,也很亲近。相比杨庭疏于照顾漠于关心,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三餐饭中,女孩对环佩产生了一点相依为命的感情,比起冰冷的家,杨子曦更喜欢环佩的小公寓,反正她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杨庭。
直到11岁的那年夏天。
那天杨子曦照例补习去上课,却莫名心不在焉,可能是生物老师讲解的基因工程太过宏大,以至本来很喜欢生物的女孩都难免空虚,讲台上老师的嘴机械吐出的字像是陌生符号,女孩摇摇欲睡。
这时,环佩来了,递给女孩一根棒棒糖。
女孩挽着环佩的胳膊,叼着棒棒糖轻巧地跨过台阶,以为终于要脱离苦海,没想到,那竟是噩梦的开端。
环佩带着杨子曦来到一所体育馆,篮球场上的暑气蒸蒸日上,让人几乎快要羽化成仙,身边的白羽飞球你来我往,以各种姿势弹起,又落下,一个游泳池前,环佩停下脚步。
“什么?学游泳”
原来在女孩不知情的情况下,杨庭给杨子曦报了一个游泳班。
这件事并没有人和她商量过,女孩莫名其妙,而且她尤其讨厌水,瞪着环佩,转身就要离开。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没有那么多留给不听话小孩的余地,就算是妈妈的好朋友也不行,何况,这是杨庭交给环佩的任务。
女孩最终还是妥协了,磨磨蹭蹭地换上泳衣。
像是勾开了潘多拉的黑暗魔盒,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一种窒息的感觉涌入杨子曦心头,但她压下不适,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后来,我站到泳池边,身后突然有双手伸过来,我没有察觉,直接就被推下去了,是环佩。”
徐珈抓紧手中的笔记本: “然后呢?”
“刚开始,我的头露在水面上,身体不断挣扎,她好像在和我说话,说…说什么让我把两腿并拢伸直,大腿带动小腿向前收,一边划一边分之类的,还让我保持规律的呼吸,应是在教我游泳。可我好像怎么都学不会,越学越沉,很快,我就沉到水底下了,意识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环佩的脸,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记得,那片游泳池异常潮湿,池底黏着黑绿色的苔藓,水大量冲进眼睛里,鼻腔和胃里里灌满了水。因为不能呼吸,我的肺出奇的痛,那种感觉像是……要被水敲碎了。后来,我的脑子越来越沉,不知过了多久,环佩终于把我捞起来,可过了一会,她又把我推下去,游泳真的好痛苦。”
闻序和韩克明对视了一眼,心头感到一阵荒唐。
若不是有学游泳这个前提,就这种野蛮暴力的教学,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在谋杀。
没见过谁这样教游泳的,不从憋气摆臂基本的学起,反而拔苗助长,恨不得孩子跳下去就会游。学习的人也是够糊涂,没有一点常识,就这个脑子,活到现在简直堪称奇迹。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保持耐心,继续听杨子曦说。
杨子曦的眼神很不安 ,“我不清楚那天被捞上来几次,又被推下去几次,可无论我怎么哀求,她都不和我说话,也没有安慰过我。那时环佩就像变了个人,甚至看到我在水里喘不过气的样子,她还在微笑。连续一周都是如此,每天在这样的窒息中生存,我快崩溃了,我太笨,怎么都学不会。”
闻序问道,“那你有想过告诉你的父亲吗?”
杨子曦停顿了一下,摇头:“没有。”
闻序疑惑:“为什么?”
杨子曦的目光渐渐变得空洞:“因为环佩告诉我,一定要学会游泳,爸爸一定要我学会,否则…”
徐珈很奇怪,“否则怎样啊,世界上很多人都不会游泳,比如我小时候也学过,现在就忘了。”
韩克明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一言难尽。
女孩的声音很轻:“否则就会被抛弃。”
闻序觉得这样解释不通,就算女孩对环佩十分依赖,毕竟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他问杨子曦,“你非常相信她吗?如何能判断,环佩没有在骗你?”
女孩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穿过记忆看到什么场景,一生都难以忘怀。
“她不会骗我的,从来不会。”
“因为后来的几天,爸爸也在那。”
三人吃了一惊,他们都清楚,“那里”,指的就是泳池边。
这样的魔鬼训练发生在孩子身上,身为父亲竟无动于衷,甚至是指使者。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的女儿,看着女儿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喘不过气来。
难怪杨子曦会对杨庭产生抗拒,这要是还能亲近的起来,恐怕就不是脑子的问题了。
“最后,我还是没学会游泳,爸爸很失望。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刻意遗忘了这段记忆,也许做梦时梦见过,但一旦梦醒,就只记得游泳馆,剩下都是一片空白。似乎前天的眼泪是个征兆,就在刚才,闻教授问我恐惧什么,那些内容像是放电影,那个瞬间,我一下全想起来了。”
韩克明向徐珈递了个眼神。
徐珈对女孩笑了笑,“子曦,非常感谢你对我们的如实相告,痛苦的回忆只是过去,我们都要往前看,别想太多,今天先好好休息吧”,说罢,他扯扯闻序的袖子。
闻序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即将离开时,他又返回到女孩的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现在还觉得它无用吗?”
这是一个正常的问句,听上去不知所云。
刚才还呆呆的女孩,猛的抬头,仿佛听到了恶魔降临的呢喃,竟发出轻微的战栗来。
闻序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替女孩掖了掖被子。
病房空无一人,再次变为一如既往的白色,床头柜上,昨天小护士送来的幽谷百合凋谢了一朵,散发着淡淡的忧伤与孤寂。
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女孩松了口气,她知道问句的主语是什么。
眼泪,真的无用吗?
女孩眼里,倏地闪过一丝迷茫和怀疑。
能为一朵玫瑰寻死觅活的人必然也能冷淡将玫瑰抛弃——可惜夜莺不懂,如同她不懂复杂的人心。——《夜莺与玫瑰》
博颂街72号夜莺小区,6号楼玫瑰座。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站在阳台上。
身旁,放着一盆白色玫瑰。
白玫瑰花瓣皎洁,露水滴进花蕊,凝聚成一颗心美人泪,摇摇欲坠。
月光把笼子雕刻的完美无瑕,探头探脑地夜莺好奇看向窗外,等不及对月一展美丽歌喉。
它发现,这玫瑰…简直诡异的要成精!
世人皆知玫瑰的高傲,它们的头总高高扬起,身上的荆棘是为了阻挡他人的靠近,花蕊的芬芳馥郁只留给那个唯一的人。
这盆却独树一帜,没有一点身为蔷薇科植物的自觉,近处看它的根茎异常光滑,头好像即将跌进尘埃。
因为,这是一朵不带刺的玫瑰。
受灰色星球的古老历史文化影响,花卉市场里很难见白玫瑰一枝独秀。
白川的传统中,只有哀悼逝者,白玫瑰才会被单独拎出来,对着死人的墓碑这放一朵那放一朵,但在爱情里,它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纯粹。
无论是情人节七月节还是求爱表白金婚银婚,送白玫瑰的,一束寓意才够美好,何况是这种按盆算的,满盆真心,一支更是残缺。若是生命力顽强,争得盆锦绣前程还能被高看一眼,会有惜花之人愿意等待。
可惜这是盆光杆司令,唯有孤零零一支,摇曳在月光看不见的炙热里,像是在祈求某种廉价的怜惜。
这朵玫瑰活了很久很久,花瓣被黑夜污染上了焦色即将凋零,午夜的阴风路过,它遗落的生命余寂被女人的手指接住。
女人含笑看着夜莺,竖起一根手指,靠近夜莺,用一种非常年轻的声音说:
“嘘,别闹。”
“玫瑰的一生只愿拥有一瞬的美丽。”
红头发女人哼着小曲,模仿萤火虫跳起了翩翩圆舞,像是对待热恋中的情人。
午夜场上夜未半,三更已过五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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