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具装

“快说,是这两处吗?都有水源?消息可准确?”

主帅帐内,年轻的国公爷指着绢布上寥寥几笔描出的标记,也不嫌柳泰满头灰尘,与他一起凑到油灯下细看着。

“正是——您看,这一处在离我们二百里的地方,应是他们代代相传下来,比较固定的水眼。骑兵的话,约莫够万人十日所用,还能随身带些。”

“十日?好极,若是老天爷给面子,风平沙静,我们最多可离营半个月,可以重创敌军主力了……另一处呢?”

“这一处的水明显更汪些,周围或许有绿洲,多半个月都够了。只是……深入西北腹地,路途较远,不好寻找。又与上一处方向有别,咱们只能二选一。”

柳泰说着挠挠头发,发髻里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依属下愚见,还是第一处方便些,第二处虽好,风险太大,不知有无敌军先去驻扎埋伏。若不幸遇上,我们人困马乏,敌方占据地利,只怕不好应对。”

“两处相距多远?”

“第一处距咱们二百里,第二处少说也有三百里。两处水眼相互间隔一百里。”

“一百里……”

沉吟良久,油灯的灯芯越来越暗了,他终于下了决心:“罢了,先往第一处去......左前锋!去唤传令兵,再拿本将的印鉴来,即刻下军令,明日一早,你带一队骑兵先开拔。”

“是!”

“草拟一封军情书,本将阅后,今夜连夜寄往安定卫,监察御史处。

“是!”

“再多调一队精锐骑兵看护水车和粮车,不得有误!”

“是!”

左前锋领命退下,其余副将领了吩咐也都回营待命,将军遣散了侍卫,此时帐内只剩下柳泰。

“柳泰,你辛苦了。”四下无人,又勉强解决了数日来的心头之患,国公爷终于放松下来。他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在脸颊上无意识地弹动,眉间略有倦色,神情慵懒。

虽暂时抛却了严谨礼仪,整个人却不显松散。那气势,活像只打过哈欠的豹子。

“爷,我不辛苦,您才辛苦呢。”柳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说:“这次给您带的兵,大都跟狄戎没交过手,本就不好操练,还偏偏要咱们打精锐,又派了个麻烦的监军来……”

国公爷自然地给他倒了杯水,柳泰也不客气,熟练又恭敬地接过,一口饮尽,喝完低低地道了声谢。

“这算什么?好歹出来京城了不是?出门在外,虽然辛苦,到底快意。总比在朝上听那帮文官斗嘴强......唉,不说这个了,反正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跟了我也这么些年了,还是第一次单独出去这么久,又凶险,柳平那小子昨晚上恐怕都没睡着觉。”

柳平和柳泰是小国公带在身边十几年的贴身侍卫,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胜似兄弟。

“此次探查,可还顺利?敌军有何异动么?”

“还算顺利。此次消息能得手,多亏了我们安插在那边的人,若非如此,属下只怕回来都难。不过……”柳泰回忆着,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要说异动,还真有件事。属下一路想来,仍觉得蹊跷......”

“你说。”

“半月前,属下刚靠近狄戎军时,他们还在火州、哈密城的边缘一带活动,如今,只怕离下马崖不远了。属下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坠着,看其帐篷炊具,约莫有五万人上下。与我们之前得的消息一致。只是,领军者到底是何人,属下未曾看清,也猜不出。后来属下又冒险半夜摸近,细细察看兵士装束,谁知竟有三成具装重甲,三成!”

说到这,柳泰狠狠地伸出指头,眼睛也瞪大了,“蹊跷就蹊跷在这——他们的牙旗里,一面亲王旗也没有!”

“没有亲王旗,却有近万个具装?”将军眉头紧锁,“天狼汗怎么舍得?”

具装骑士,不仅人着重甲,连战马都披马铠,是重骑精兵。防御极高、成本昂贵,一般的刀砍、□□及流矢难以伤其分毫。

若要甲骑具装,没有过硬的马术,别说驾驭战马冲锋陷阵,连行动自如都做不到。

因此,这些骑士个顶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有的还可以一人双马或三马,甚至配备随从副兵,专门管理其战马与装甲。

外马本就强壮耐跑、更适应戈壁大漠,近万具装冲杀起来,势如惊雷。其夺营冲阵,皆如破竹,不在话下。若以此重骑主突击,再以轻骑骑射,当真是天下无敌。

如此数量的具装骑士,几乎占掉狄戎大半数精锐主力,若非亲王坐镇,领兵大将一旦心生反意,可谓后患无穷。

可是军中偏偏无亲王的旌旗,着实古怪。

这位小公爷正百思不得解,又听得帐外通传,说文书已拟好,印鉴也已拿来,请将军过目。于是他吩咐柳泰回帐好生休息,自己拨了拨灯芯,看起草拟的文书来。

提起笔勾画了了几处,又想起刚才柳泰说的蹊跷事,犹豫些许,他还是修改了调兵。

看毕,抽出官折,工整地誊抄下来,字迹硬瘦,力透纸背。

待墨迹晾得差不多了,他掀开崭新的印鉴盒,取出一方玄色大印,“啪”地一盖,只见血红清晰的篆书文字:“大应朝征虏大将军印”,再在正上方写下:“杜琮建昭五年十月十七日”。

***

魏二洗净面颊,仰面躺在床上,原先那对有些松垮憨厚的眉毛已不见了,清面玉眸,瞳里映着大漠的月光。

托李大娘和那表弟的福,她有个可以单独容身的小塌。虽然这里狭窄不堪,只能蜷缩着睡去,且又靠近灶台,周围黑乎乎的,但不必和伙夫们挤在一处。

李大娘平日里颇疼她,众人看在眼里,也迫于李义威严,并不敢多言。再加上她平日待人和善,又会说话,大家慢慢地也接受了这个瘦小的“少年”。

抹了把脸,她解开系带,正准备睡,忽听见外面窸窣作响,她猛地合上衣襟,“谁?”

“别怕,是我,没别人。”李大娘的声音响起。

魏二松了口气,“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没呢……姑娘今日进了帅帐,没事吧?”李大娘走进来坐在塌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大娘,别叫姑娘,您怎么就改不了口……让人听见可怎么好?”她想起今天被帐内众人盯看着的窘迫,声音低了下去,撒谎道:“没事,压根没人正眼瞧我,您别担心,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叫了。”

“唉……这三个月,我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今日更是怕得要命……我实是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的,让你随军……”李大娘兀自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你千娇百贵的,到我这粗使人家里已是闻所未闻,还为了我受这样的苦,若是恩人还在……”她越说越悲伤,竟呜咽起来,肩膀耸动着,又拼命捂着嘴,这下反倒抽噎地更加厉害。

“嘘!大娘,您小声点罢,莫惊动了人。”魏二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有些出神,“……您怎么又提起父亲了,都过去多久了?再说,随军也是我自愿过来,说什么为不为你的,难不成让虎子一个小孩子随军么?莫想了。”

好容易李大娘平静下来,她擤了擤鼻涕,又说道:“入了军籍,也是没办法的事,族亲众人,竟无人能替,让你一个姑娘家,唉……”

入军籍者,世代服役,户籍单列,专门造册登记,且由兵部统领,不经户部管辖。若非朝廷特赦恩准免除,不得更换户籍或推脱入伍,父死子继,兄死弟承。若逢战事,必出一人。

李大娘的丈夫数年前在军中受了重伤,后半辈子都无法走路了,大儿子才十二岁,偏偏流年不利,遇到朝廷征战。

负责征兵的县丞为免上级怪罪募兵不足,也不管虎子年幼,只说朝廷必胜,不必担忧,就要强拉其入伍。

李大娘苦苦哀求,愿意替子从军,可惜又被嫌弃是女人,上不得战场,仍是不得通融。

她又去挨家跪求族人相帮,可此次战事来势汹汹,又需长途跋涉,无人愿相助顶替,也是没办法的事。

征兵之时,魏二已受李大娘庇护多日,于是主动提出愿解燃眉之急,假称李大娘干儿子,化名魏二,代虎子从军。

她请李大娘让表弟提上四色礼品,去募兵长官处好生说和,总算得到首肯。

李大娘起初是一万个不愿意,一哭二闹三上吊,却拗不过魏二坚决。她勉强同意后,又实在不放心,定要与魏二一同随军,以照顾她起居。

幸好表弟在军中识得几个人,于是请客求人、费尽心机,才将二人一同安排在这火头营内。

“姑娘家怎么了,我有点儿功夫,又会马术,您也知道。我自认并不比男人差多少。”

“话虽如此,可您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何必来这受这样的苦?”

“有什么苦不苦的?之前的日子,哪里还回得来呢?再说了,爹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听到她又提起父亲,李大娘愣了一愣,又泛出些泪花来:“若是恩人泉下有知……看到小姐如此这般,只怕要心疼死了,我以后有何脸面见他……”

看到好不容易哄好的李大娘又哭了起来,魏二有些头大。

平日里,李大娘都是凶神恶煞,要不然而也不会得一个“白煞”的诨名,可在她这里倒幽怨起来,呜呜嘤嘤个不停。

她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大娘,您可知京城里象房桥边有家糕点铺子,里面最好吃的糕点叫赤豆海棠如意糕。”

李大娘哪里知道什么劳什子如意糕,不过她这么一说,倒止住了李大娘的哭声。

“你这泪珠儿呀,比糕点上的赤豆还大。”

听到这话,李大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真会打趣,”她抹了抹泪,总算被这句玩笑冲淡了些许沉重。

只不过她又认真地道:“我已决心,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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