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仍旧闭着眼睛,哪怕是水花溅落到身上,也未动分毫。
边慎徽笑了一下,绕着湖面走到她面前。
他蹲下来遮住她的阳光,小公主感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才忽地睁开眼睛,对着他笑。
“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以为自己隐于茂丛之间,伪装得很好。
边慎徽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服,上面的花草栩栩如生:“怎么穿这个?”
小公主微微侧过身子,捋了捋自己半湿不干的头发,枕着石头对他说道:“这是母妃给我缝制的。四季各有一套呢,我还有在下雪天时穿的,可以趴在地上潜伏,保准任何人都找不到我。”
他轻抚着她的发丝:“为什么喜欢让别人找不到你?”
“皇兄你也是这样呀。我在宫里经常乱跑,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可是很少遇到你。你不是躲起来了吗?”
边慎徽低头轻笑:“我从没躲过。只是,我去的地方,你没去过而已。”
“宫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去过的?悄悄告诉你哦,昭台宫我都去过呢,里面的妃嫔都对我特别好。”
昭台宫是冷宫,待在里面的人,有些是被迫进去,有些是主动进去。
其实之前皇上对妃嫔之间,并不是一视同仁的。
他也有所偏爱。
其中,温昭仪最得圣心,他们育有三皇子和五公主。
后来,三皇子在去古荥镇考察铁器铸造时,被奸人暗害,死无全尸。
没多久,五公主被送去边疆某部和亲,路上偶染疾病,还没到那边,就死在了马车里。
皇上出于某种考量,把她葬在了边疆。
自那以后,温昭仪就开始疯疯癫癫地,动不动就对皇上又打又骂。
起初皇上还耐着性子哄一哄,到了后面发觉她的疯病是好不了了。
索性送她去了昭台宫。
可能是昭台宫的风水养人,温昭仪一去昭台宫,立马就不疯了。
在那里养了一猫一狗,还认识了不少过去的老姐妹,每天过得也闲适自在。
昭台宫里有不少失去子女的妃嫔,每次小公主去里面玩的时候,她们都会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
小公主对边慎徽说道:“你没事儿了,也可以带着十姐姐去那里玩。”
“你怎么不去找你十姐姐玩?”
“母妃说,十姐姐最近在忙自己的婚事,不让我去打扰她。”
边慎徽的手按压在石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
“是啊,她要和人成亲了,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小公主只知道皇姐要嫁人,却不知道嫁的人是谁,她年纪太小,并不懂婚事里的特殊意义。平日里,宋容华也不和她讲这些,只是希望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好奇地问他:“每个成过亲的人,都不会再回原来的家里吗?”
“别人会回,可是她不会。”
“为什么?”
边慎徽没有说出缘由,现在她还太小,不适合听这种太复杂的事。
因为,以后就连她的命运,可能也是如此。
得快乐时且快乐,何必过早地为未来忧心呢?
他摸着她的头发几乎快干了:“在这里晒头发好玩吗?”
“好玩呀。我喜欢这里的气息,这样我的发丝上,也会沾染上花草的清香。不行你闻闻?”
边慎徽挑起几根发丝,在面前轻晃了几下,闭着眼睛轻嗅着空气中留存的香气。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洗过头发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你十姐姐,摔断了腿。”
小公主忽地从石头上爬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说着就要去看望,却被边慎徽拽进了怀里:“你就这样去?”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讲,他轻抚着她发丝:“仪容不整的,就算宋容华不说你,母后也会说你的。”
“我从后院进去,避开所有人。”
边慎徽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两支玉钗:“我帮你梳。”
小公主乖巧地待在他怀里,任由自己的发丝在他的手间穿梭。
过了一会儿后,边慎徽噗嗤地笑了:“糟糕,不像小孩子的发髻,我没给小孩子梳过。”
小公主伸出手在自己头上摸了两把:“挺好的,我走啦。”
“嗯。”
小公主拎着裙摆在繁茂的花丛中穿梭而过,碰巧被太子看到。
太子转过头对宫人问道:“那是谁?”
宫人仔细地看了看:“好像是,小公主。”
“长大了啊。”
宫人不敢接话茬儿。
没人知道太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万一说错了话,被拖出去杖毙就不好了。
再者,虽然小公主梳了个比较成熟的发髻,可是身姿明显就是小孩子的样子。
何来的长大呢?
不仅帝王的心思猜不透,就连太子的心思都很难猜。
边慎徽在宫墙的阴凉处,观察着太子的神情。
心中了然了几分。
又转头看向小公主奔跑的身影,心情有些复杂。
小公主跑去看望十公主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个宫里最威严的人,带着一行人疾步而来。
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小公主紧急后仰站定行礼:“父皇。”
边清晏凝重的面色,在看到小公主后,稍稍有所和缓:“你是来看姐姐的吗?”
“嗯。”
皇上牵着她的手领进去,小公主趴到床前,在十公主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十公主柔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她摸着小公主的脸说道:“好呀。”
夏充仪跪在边清晏面前,小心地恳求道:“皇上,这婚事,能不能稍稍延后一些时日呢?”
边清晏看了床上的十公主一眼,转过身来颇具威严地说道:“你以为这是民间的婚嫁吗?她代表的是皇室,难道要让天下人耻笑皇家言而无信?”
夏充仪哭着努力争取道:“不用太多时日,至少也要让皇儿把伤养好啊。我怎么能看着她这样出嫁呢?”
看到夏充仪哭成这样,皇上的内心也并非毫无触动,只是有些事情一旦敲定,是无法轻易更改的。
他耐着性子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哪里养都是一样,不要太伤心了。”
夏充仪哭诉道:“我怎么能不伤心呢?她这一去,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在剜掉我的心啊。”
皇上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庄严的姿态:“你身为朕的妃嫔,本应该注意仪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和亲本是件好事。”
一向柔弱的夏充仪此刻突然被激怒,她从地上站起来说道:“好事?你看后宫那些妃嫔,有哪个是真心想女儿和亲的?再说了,真要是好事的话,哪里轮得到我呢?”
啪地一声,夏充仪被打到地上,嘴角渗出了鲜血,小公主吓得一哆嗦。
“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讲话?”
夏充仪看着窗外的天空,无望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我在和这个宫里,最无情无义的人讲话。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可以作为维护这个国家的工具!”
以前她不理解宁愿装疯,也要去冷宫的温昭仪,现在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忽然就理解了。
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冷血帝王生活在一起。
边清晏冷笑道:“当成工具那又怎样?你以为朕不是工具吗?皇子公主们,既然生在这个位置上,受国家万民供养,为百姓做点事又何妨?公主不过是去和亲,你又何必要死要活的?”
“你知不知道,朕的好多将士们,连亲都没有成过,就惨烈地战死沙场!也有好多将士,还是孩子,就上了战场,没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也根本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
“他们甚至不懂家国大义,只知道守不住土地,放任外族入侵的话,自己的家人就要被欺辱。你以为他们守的是自己的国吗?这个腐朽的帝国,根本不值得守护!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家人。”
“党争激烈,士族联合,利益流送不到底层百姓手中,朕本就愧对先祖,若是连边疆百姓的安危都守不住,那简直不配为王!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你身为妃嫔,又是贵族的女儿,生下来就有人供养,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在乎。你们这些人何曾在乎过底层百姓的生死呢?”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朕做不了社稷主,当不成天下王,朕甚至不配称为明君。前朝的势力错综复杂,门阀们大搞土地兼并,甚至有将领勾结外族,养寇自重!朕把国家管理得一塌糊涂,百姓仍旧信任朕,没有起义造反,不至于国家生灵涂炭,这是莫大的恩情!”
“相较于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朕失去几个皇子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朕不只是皇子公主的父皇,也是天下人的君父!他们在朕心中的地位是等同的,没有谁比谁重要。将士阵亡,朕会心痛,皇子被暗害,朕同样心痛。可将士不能不去打仗,皇子不能不深入虎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所在。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没有人能在天地间自主。”
引用: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老子《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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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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