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铺水,长风悲鸣,末秋之时,纵然站在宫墙之下,看着整座城池都被落日的残红覆盖,也感受不到暖意。
陆轻舟沿着宫墙缓步而行,笑着吟唱:“琉璃瓦,覆红墙,灯火余晖销金裳。”
小乙遥遥地跟在她身后,从残阳覆瓦到月上银灯,一切都笼着陆轻舟,分外的落寞让小乙惊觉:
陆轻舟看起来好小,若是她不反抗,他一只手便能抱住她。
可随即又想,陆轻舟不过二九年华,怎能不小呢?
深秋的风掠过红墙碧瓦,带起屋檐下的角铃。风卷铃动,在僻静中来回穿梭,将二人隔开。
不知过了多久,陆轻舟驻足,看到宫墙一隅的灯笼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她平静的开口:“裴大人,我答应了。”
月色如刀,夹着灯笼的晃动,小乙不真切的听到这一句,才惊觉自己跟得太近。
他往后退去,被陆轻舟一个飞身恰好堵住。
“大人逃什么?今日之事,我应了。”
陆轻舟又是成竹在胸的意气风发,仿若方才的落寞都是幻觉。
“郡主肯信我?”
“信。因为眼下除了大人,我无人可信。”陆轻舟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二人的距离,她姿容明艳,对着小乙执礼,“大人既然给了我把柄,我若是再不懂事,就显得虚伪了。与其如此,不如和大人合作。说不定,还能达成我的目的。至于大人的恩情,大人想要的时候,若我能给得起,我一定给。”
小乙的心本就乱了,如今又得到了一个想要但又无法接受的答案,更是乱了离谱。
他知道让陆轻舟信他没那么容易,可裴无厝对陆轻舟的袒护,他又觉得不该那么轻易的被辜负。
他替裴无厝不平:“陆轻舟,我想你信我。”
“我信了。”
“不是基于利益的信任。”
“那我给不起。”陆轻舟冷冷地蔑了他一眼:
“裴无厝,如今,我已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救北境的百姓。叛国,北境会死,交出兵权,无人会守北境,北境也会死。北境若成为一片枯骨之地,那不是我和父亲想要的。”
“你疯了,你这样说,不怕……”小乙仓惶地捂住陆轻舟的嘴,却在对上陆轻舟眼神的瞬间哑了下来。
风又一次掠过二人,将冷汗激发,迫使二人清醒。
小乙在陆轻舟脸上看到了如此直白的不甘。陆轻舟在剖心,叛国造反也好,死守殉城也罢,她和陆珩想要的,不过是北境的安宁。
陆轻舟挣脱:“大人怕了吗?”
小乙不语。
陆轻舟又道:“大人在京中,最多见过官逼皇城,长街染血,可我在北境,见了太多太多城池覆灭。”
陆轻舟幽幽开口:
“起初,两军交战,眼中血色迷雾,耳畔杀伐不歇,所到之处,风将旌旗撕裂,只余下废墟。
后来,城头的灯熄灭,人在城下,只能看到守城的领头颅高悬,四周火光迭起,在黑夜中仿若星辰倾泻,耳边尽是掠夺与百姓哀嚎之声。
再后来,霜降后又逢春,一场大雪覆盖一切污秽,却也会将一切冻结,让人无法忘怀,只是偶尔的大雨卷起黄沙,城阙的悲鸣说不定又一次浮现。”
“这一切的一切,大人知道吗?陛下知道吗?你们只会一道道圣谕催发,守不住城池便是我们无能,便以上谕问责。”
对上陆轻舟**裸的质问,小乙很想答他知道——
他看到过王城覆灭,皇权更迭,百姓流离失所,大夜铁骑踏破北境之后,皇城的二十万精兵根本拦不住他们。
可偏偏这一切,溧都无人会信,他们以为陆北的军队就是兵痞子,觉得大夜都是蛮夷,纵然没了陆轻舟,也不足为惧。
小乙很想告诉陆轻舟,他从数月之后而来,看过山河破碎的惨烈,但他又觉得过于荒诞。
许久,小乙才敢开口:“郡主,你我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和大人成为盟友,是唯一的选择。”陆轻舟格外平静,她柔柔地盯着宫墙上的灯笼,道:“裴大人,王权更迭若是能护百姓安宁,我陆轻舟定会拥护新主,可眼下,我只能依靠陛下,若是陛下真心护北境,北境的兵权,我陆北王府绝不沾染。”
这是陆轻舟递上的筹码,她想通过裴无厝告诉元朔帝——陆北只能效忠陛下。
小乙也算是达成目的,他将所有的情绪收敛,问道:“二皇子设宴,郡主要赴宴吗?”
“食軒是溧都最繁华的酒楼,轻舟想见识一番。”
小乙又问:“是见识二皇子,还是见识食軒?”
“都有。大人是想提醒我什么?”
陆轻舟坦诚的让小乙猝不及防,他将裴无厝搜集的情报全部告诉陆轻舟:
“据说那日,安阳侯世子也会亲临,这位世子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纨绔。因其妹是大皇子侧妃,其父又是禁军首领,他纵然行事乖张,二皇子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大人是担心世子报复?”
“正是。你那日还是把小七带着,以防不测。”
“多谢大人提醒,大人提醒,我自会小心。”
***
五日后,二皇子赢梁于食軒设宴。
食軒落在永兴坊最为繁华的地带,北靠灵河,一到入夜,画舫轻舟,络绎不绝。
正如季尧所言,二皇子是个妙人,一早便把食軒这个最贵的院子买下来。
以灵河流水为渠,画舫为台立于其中,歌女吟唱,曲酒流觞,好不快活。
小乙今日未穿飞鱼服,只是素色纱衣撘护里面着了浅色道袍,衬的他愈发温润俊朗。
他策马而来,掌柜的虽拦住他,可因这通身的气派却不敢轻慢,直到拿出请柬,这才入了院。
他到时,席面上已经有不少人,但并未见到陆轻舟的身影。
“指挥使大人,稀客啊!”二皇子见到小乙便打趣。随即挑了个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安排他坐下。
接着又捅了捅另一侧的季尧:“不是说他不来吗?”
季尧从小乙出现时,就没有移开眼,他家大人何时转了性子,会来这种场合?
偏偏二皇子又说:“他穿的跟个花孔雀一样,故意在轻舟郡主跟前抢我风头?”
季尧看了看自家大人,又看了看二皇子,无奈地凑在小乙身边问:“大人,你怎么来了?”
二皇子没好气道:“定然是听到轻舟郡主的名头,故意抢本皇子风头。”
这般咬牙切实,小乙真觉得是不是自己暗中得罪了他。
面上一如既往的疏离:“陛下让我安置郡主,臣自当不好怠慢。”
“裴无厝,你好得很。轻舟是我的贵客,你怠慢什么?你想请人家自己凑局,蹭我的席面作甚?怎么,自己得罪了人,请不到?”
小乙不动声色饮茶,扫视着场中所有人,除了安阳侯世子,还有几个京中出了名的纨绔。
他又扫向二皇子,不知这人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想讨好陆轻舟吗?所以请了这些人作陪。
季尧出来打圆场:“殿下,大人,郡主是贵客,她若来见到这场景,可是要见笑了。”
二皇子盯着他:“裴无厝,你一会最好装哑巴,不要抢本皇子的风头。”
又指着自己身后的侍卫,“你们把指挥使看住了。”
眼见着场面又乱起来,小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轻舟郡主到。”
席面安寂了下来。
小乙抬眸,正巧看到陆轻舟褪去天青色云锦斗篷,露出里面的青楸斜襟长袄,汉白玉云纹织金马面,她缓步而来,比京中的大家闺秀更要温婉。
陆轻舟看到他,短暂的错愕之后又迅速平静。
城门一战,裴无厝惨败,陆轻舟在帝王威压下登门认错,二人之间不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偏偏裴无厝还领了圣命,还得安置陆轻舟一应事宜。诡异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想看好戏。
尤其是安阳侯世子,出言便是挑衅:“贵客呀!郡主再不来,二殿下和指挥使怕是要为郡主打起来了。”
“世子,酒还没喝呢,就多了。”二皇子疾步上前,邀陆轻周同坐主位。
陆轻舟没动,盯着人问:“这位是?”
二皇子热络道:“安阳侯世子,轻舟,我跟你说,他箭术也是一绝,平日都不轻易出手。”
“是吗?若有机会,轻舟倒是想讨教一番。”
二皇子不想今日舞刀弄枪,他摆了摆手:“以后多得是机会,今日邀郡主来,可是吃酒的。”
安阳侯世子下手的李公子道:“殿下,若只是吃酒,就无趣了,何况,吃酒怎能没有歌舞美人呢?”
安阳侯世子死盯着陆轻舟道:“李兄这可说笑了,眼前可不就有一位现成的美人,方才,指挥使和二殿下可是因为这美人吵起来,如此红颜祸水,还配不上这酒?”
“安兄说得妙,可边境的女子,到底不如京中女子温婉可人,纵然装的再像,也掩盖不了粗鄙之气。”
安阳侯世子发出□□:“女子嘛,相夫教子便好,舞刀弄枪算是怎么回事?谁知道那些功夫是怎么来的?白瞎了那张脸。”
“安兄这就错了,美人计用的好,也是本事。”
安阳侯世子掌心狠狠一拍,懊悔道:“还是李兄懂事,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这张脸可是绝秒啊,指不定让哪个男人快活一番,生几个儿子也是建功立业了。”
季尧先坐不住了,他不忿他们如此羞辱陆轻舟,正想出言反驳,一道清脆的碎裂之声,让在场的人一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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