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重逢

康平二年五月十九。夜。

虫鸣夏夜,京城初上灯火,城门落锁后没有车马行迹,街道上人群熙攘,市坊里外点灯结彩,银花火树,叫卖声、嬉笑声、谈论声此起彼伏,从高处往下看,如同落入凡间的天街星市。

顾言假装睡下后,偷偷爬出了窗户,翻到屋顶上越过了巡视的府兵,顺利溜出了侯府。

他绕着屋后巷尾,攀过层层院墙,一路摸进了晚宁的小院里。

晚宁此时正躺在秋千上,望着点点星光,听着吱吱虫鸣,在夜里的凉风中昏昏欲睡。

“阿宁!阿宁!”顾言躲在墙角的小灌木丛里,压低了声音喊她。

晚宁坐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番,见不远处的灌木后边有个银色的发冠忽隐忽现,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走近发现顾言半趴在那院墙投下的阴影里,隔着那灌木探着半个脑袋,正望向自己。

“猴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走,带你去看灯会。”顾言左右看了看,见没旁人,站起身来,拉着晚宁走到那院墙脚下。

晚宁看看高高的围墙,又看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顾言,“猴子,我上不去啊。”

“没事儿,我教你。”

顾言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来,你踩着我。”

晚宁双手扶着墙,小心地踏在顾言的肩上,顾言双手在两边握住她的脚踝,慢慢站起身来,有些吃力地抬眼往上看,“好了,你往上爬,爬到墙檐上先坐稳。”

晚宁找了个结实的位置,扳住上面的瓦片,抬一条腿使劲往上爬,顾言抓住她另一只脚往上托了托,顺利把她送到了墙檐上。

“你坐稳啊,等我。”

晚宁坐在上面,看着顾言踏在墙上轻轻一蹬,一下便落在了外面。

顾言站定后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发现,转过身站到墙边,看着晚宁悄声说道:“快,你再踩着我下来。”

晚宁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把脚伸到顾言肩上踩稳,扶着墙,顾言握住她两只瘦瘦小小的脚踝,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踩稳些,然后慢慢蹲下,晚宁顺势从顾言背上滑了下来。

顾言站起身子,松了口气,志得意满地看着晚宁,“怎么样?好玩吧?”

晚宁确实从未做过逃家的事情,想了想,也觉得颇有意思,于是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

“走,带你去看灯。”顾言拉起晚宁,便往那灯火绚烂的街市走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瞧,看着各色灯饰点染的街巷,在屋宇楼阁间熠熠生辉,如同走在梦境之中。

将军府里此时却是开始了一番鸡飞狗跳,婢女们发现晚宁不见踪影,摸着黑四处寻而不得,只能敲开了主母的房门。

晚宁的母亲一听,是心急如焚,召起府兵、家丁、小厮跟着婢女们在府里四处搜寻,把整个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

搜寻无果之际,晚宁的母亲想到了顾言。

于是,她带着两个掌事的嬷嬷,提着灯往广陵侯府走去。

侯府值守的侍卫见将军夫人满目焦急地走来,急忙打开了门,恭敬地问道:“夫人深夜前来,是何事惹夫人烦忧?”

晚宁的母亲稳住心中极度的不安,温声道:“我家宁儿不见踪影,可有跟小侯爷回来?”

那侍卫听了一惊,“夫人先到厅中稍坐,属下这就去请侯爷。”

他先是绕到顾言的房里,果然不见顾言踪迹,转头便奔向顾敬翎的书房。

“侯爷,侯爷不好了,少主许是带着裘家小姐跑到外面去了,将军夫人此时正在厅中坐着呢。”

顾敬翎听了这话,火气蹭蹭地往头上冒,“这浑小子,去,带上府兵,给我去把他抓回来!”

顷刻之间,数十名府兵披甲而出,往那灯市奔去。

顾敬翎则快步来到侯府正厅,对着晚宁的母亲拱手鞠礼,“是本侯管教无方,给夫人赔不是了。夫人莫急,我这便去把那兔崽子逮回来。”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踏出府去。

晚宁的母亲摇着头叹了口气,起身跟在后面。

那些府兵行至灯市街口,见其间灯火灿烂,人人摩肩擦踵,根本无法入内搜查,只能停在街口牌坊下四处张望。

顾敬翎随后匆匆赶到,见此情境,亦是焦头烂额站在那里。

晚宁的母亲此时走过来,见众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更是心焦上火,她提起衣裙,大步走到街口,厉声怒喝:“搜查逃犯!所有人原地蹲下,违者就地格杀!”

临近的人听了这话,又看到街口站着大批披甲府兵,吓得赶紧蹲了下来。往远些没听见的见状也蹲下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整条街市,逐渐静止。

顾言和晚宁两个人正是贪玩的年纪,玩起来自然是投入万分,根本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见众人突然都蹲在地上,还楞楞地疑惑着,那些穿进街市的府兵远远便看见了他们……

这天夜里,晚宁自然没少挨母亲训斥,顾言更是受了那家法伺候,喜提禁足。

可对他们来说,那如梦似幻的荧荧灯火,终是照耀心间的亘永繁星。

康平十六年五月十九。夜。

大漠的天空总是格外清明,星点织成一片,如流光的轻纱悬于苍穹。

晚宁披了外衣,坐在一座两层小楼的屋顶上,出神地看着临安城依稀暗淡的灯火在浩浩星穹之下明暗交叠。

叱罗桓屋里屋外找不着她,急得挠头,深以为这生意不翼而飞,于是大声喊了出来,“苏晚晚!”

晚宁听见声音,低头看向站在院里左顾右盼地叱罗桓,纵身一跃落在他面前。

叱罗桓眼见晚宁突然从天而降,看看天,又看看晚宁,“你是鸟吗?太吓人了吧!”

晚宁看着他,深以为然地点头笑了笑,“你找我何事?”

“吃饭啊,我说了,我就会做到。来吧,包你满意。”叱罗桓挥着手招呼晚宁跟上,走出院门去。

晚宁跟着他转过两个街口,到了一个食肆里,里面座无虚席,一片嘈杂,与外面街道上的昏暗寂寥相比,截然是两个世界。

叱罗桓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能看见整个食肆的格局。

他招呼晚宁坐在自己身侧,低声说道:“这里是你们大俞人所开,那掌柜会仓羯语,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大俞人,你若吃不惯仓羯的饭菜,我可私下着她做些大俞吃食给你。”

晚宁环顾四周,嫣红的罗帐掩映着整个食肆,见从一楼到二楼皆是仓羯打扮的人,仓羯的语言随着罗帐轻摆流荡其间,她转头看向顶着一副倨傲邀功似的表情的叱罗桓,“我要见那掌柜。”

叱罗桓眉眼一转,“行啊,不过价钱要另算。”

晚宁夹了一块桌上的烙饼,垂着眼眸塞进嘴里,“钱你放心。”

叱罗桓听了这话,即刻便起了身,只见他跟柜台后面的小厮点了点头,走入了旁边的小屋。

不一会儿,叱罗桓带着一脸邪媚之气,笑着走了出来,编发大马尾一甩一甩,似乎一切很顺利的样子。

“成了,你进来吧。”叱罗桓停在晚宁面前,示意晚宁起身。

晚宁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扫视了一眼四围,没见到有什么不妥,便跟着叱罗桓拐进了那个小屋。

那房中靠墙立满了架子,架子上放满了酒坛子,长桌坐榻堆叠着许多账目,摆在房间进门左侧的位置,三面直至房顶的酒坛架子将这桌案环抱其间。

一个梳着着螺髻花佃,身着仓羯舞娘装束的女子斜斜坐在榻上,抬起一双狐眼,盯着走进来的晚宁。

“哟,这是哪来的美娇娘啊?”

“掌柜为何在此开店?”晚宁毫不客气地问道。

那女子愣了一下,“我开店赚钱啊。”

晚宁往前走了一步,“赚的什么钱?”

那女子顿时有些恼了,“叱罗桓,你这朋友好生无礼。”

晚宁立即抢过话来,“礼什么礼,在这仓羯侵占之地,讲什么大俞之礼?我是来寻那龙骧大军的。”

话音落下,晚宁手中匕首已经架在了那女子的脖子上,“你最好知无不言,不然我也不介意杀一个叛贼。”

叱罗桓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惶地看着晚宁。

那女子亦措手不及,冷汗直冒,丝毫不敢随意动作,“姑……姑娘冷静,你可否先告知,你为何寻那龙骧军?”

晚宁听这女子并未否定龙骧军依然存在,“我爹在军中。”

那女子似乎松了口气,不再紧张,“姑娘,我不知你爹是否还活着,但我可带你到军中寻一寻。”

“你说什么?”晚宁惊讶地看着那女子。

“你随我来。”那女子僵着脖子,挪动身子,用眼神示意晚宁跟她走。

晚宁依然用匕首抵着她,随着她挪动步子,只见她走到一侧酒架前,用力转动了面前的酒坛,坐榻后面的架子便挪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晚宁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神色自若,对晚宁微微笑起,“姑娘随我来。”

晚宁放下匕首,警惕地跟在那女子身后,挤进那缝隙中,眼前出现了一条昏暗的巷道,借着两旁微弱的烛火,可以看出这暗道斜斜地通往地下。

她跟在那女子身后,走过弯弯绕绕的地道,眼前渐渐出现更为明亮的光点,越靠近那光点,越清晰听见许多男人吵嚷喧闹的声音,晚宁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九泉之下。

一间偌大的地窖出现在晚宁眼前,里面的男人有的在玩牌九,有的在比射术,有的在扳手腕,见有妙龄女子跟着掌柜出现在室内,皆疑惑地看过来。

“你……你们……”晚宁不知如何动作,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往外流。

那些男人不明缘故,只见着女孩子哗哗流泪便开始手忙脚乱起来,“诶?别别别,妹子,什么个事儿啊?你跟大哥们说,别哭别哭。”

“你有帕子吗?”

“我怎么能有帕子呢?”

“妹子,我这有吃的,你是不是饿了?”

晚宁看着这些男人急着哄她的样子,哭得更凶了。

那女掌柜伸手抱住晚宁,对那些男人们说道:“她是来寻她爹的,她爹在你们军中。”

那些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晚宁竭力平息心中激荡的情绪,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扫视了一遍这些龙骧军士,“我爹,裘宏,可还在?”

那些男人听了这话皆面露惊色,一个个轻声唤着大小姐,接连跪倒在地,“大小姐……大小姐你还活着……”

晚宁大步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我活着,我一定要活着,你们也要。”

“大小姐,将军当时带兵出城抗敌……之后,我们再未见过他。那日临安突然失火,我们驻守城中不能攻击百姓,百姓却将我们一个个击杀,无奈之下,才躲进这地窖里。”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的军士解释道,身后一双双眼睛皆愧疚地看着晚宁。

“失火地点在何处?”

“如今城东赌坊的位置。”

晚宁思索片刻,心中有了方向。

她转过身看向女掌柜,交手施礼,“小女子裘晚宁,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掌柜莫怪。”

那女子握起晚宁的手,“大小姐敢作敢为,是将门风范,若有什么需要的,皆可来寻我。我们这样的百姓,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可叫我胡玉。”

“多谢玉姐姐。”

两人从地窖出来,叱罗桓正忐忑不安的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在寻思这钱还能不能捞着,忽而见两个女子似乎有说有笑的回来,松了口气,“掌柜,你……你们……”

胡玉一双狐眼带着满目怜惜,她牵过晚宁的手,对叱罗桓嘱咐道:“这是我妹子,你要好生照料,不然,日后你的生意,我可不保证。”

叱罗桓看着两个女子牵在一起的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心想眼前这两个女子刚刚还拔刀子,现在居然成了姐妹,大俞人真是颇为神奇。

两人从那生意颇为红火的食肆出来后,走上了寂寂无人的街道,除了四周屋内溢出的微弱灯火,便只有漫天星辰作伴。

晚宁此时隐约觉得有人在附近,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什么动静。

她凑近叱罗恒,低声说道:“一会你拐进前面的巷子里,把那柴火拿一根来,我自己往前走,我走到那边树下,你看看有没有人跟上来,如果有,你便从后面将他堵住,明白吗?”

叱罗桓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做过这种事,但想到刚刚答应了胡玉自己会照看好晚宁,一咬牙便应了下来,“好,我尽力。”

经过巷子后,叱罗桓刻意拐了进去,晚宁开始快步往前走,叱罗桓则躲在一旁的巷道里看着。

不出所料,一个仓羯装扮的男人跟了上来,脚步极轻,速度极快。

晚宁猛然回头,那男人已掠到她眼前,她拔起腰间匕首狠狠划向他的颈项,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反向一拧,匕首“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昏暗中晚宁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晚宁定睛一看,竟是顾言,那锐利的目光此刻因着熟悉而让晚宁感到分外安心。

晚宁控制不住满眼的欣喜,捂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顾言含泪而笑。

顾言见晚宁这副神情,顿时疑惑又无措,正不解地看着晚宁,身后赶来的叱罗桓举着一根柴火,用力挥了过去,正正砸在顾言的头上。

顾言咬着牙喊了一声,扶着头靠在墙边蹲了下去。晚宁赶紧拦住了还要乘胜追击的叱罗桓,“停停停!自己人!自己人!”

顾言吃力地抬起眼,见那异族男人手握着一根木柴,又看看拦在中间的晚宁,一阵火气上涌,他何曾受过如此偷袭。

他甩了甩头,站起身来,扳开晚宁,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挥起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叱罗桓脸上,叱罗桓瞬间转了个身扑在地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晚宁赶紧拉住顾言,免得叱罗桓受到更重的暴击,“颜都尉,你冷静,冷静!”

顾言暴怒的眼神落在晚宁脸上,晚宁伸手覆上他的脸,“冷静,生气就不好看了,冷静。”

冰凉的双手让顾言慢慢平息下来,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冷冷地看着倒在一边的叱罗桓,眼睫微微颤动,他也有些不解为何如此恼火。

三个人随后一起回到了叱罗桓的住处。晚宁找来清水,给顾言擦拭头发里的伤口,又烧了热水给叱罗桓敷那肿起来的脸。

“颜都尉,你不能怪他,我们都以为是仓羯人在跟踪我们。”晚宁一边轻轻扒拉着顾言的头发,把里面的木头渣子捻出来,一边诚恳地说着。

顾言看着屋子里的各种异族陈设,并不答她。

“晚晚姑娘,这是你夫君?”叱罗桓思路清奇,把晚宁架上了尴尬的高地。

“不是不是不是,我哪有那么好看的夫君啊,这是我上级,我给他办事。”晚宁生怕再次激起顾言的脾气,赶紧解释起来。

顾言站起身,兀自往楼上走,并未理会这两个人。

晚宁快步跟上去,想看看这阎罗王到底要干什么。

二楼是一间卧房,叱罗桓已经布置成了晚宁能住的样子。顾言走到窗边,借着天穹星月的光,晚宁的眉眼在异族装扮下显得愈加俏丽,“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顾言的脸几乎湮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晚宁此时觉得暂时不能告诉他龙骧军的事情,“我想你了,我是来找你的。”

顾言自然知道这是瞎话,可此时他却觉得将错就错好像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慢慢靠近晚宁,冰凉的声音里仿佛有些东西被极力的压制,嗓音里云雾缭绕,“想我?有多想?”

晚宁此时不知如何作答,一点点的往后退。

叱罗桓的屋子并不大,晚宁不知不觉便退到了床榻边上,腿后突然被绊住,整个人往后倒去,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顾言的衣襟,结果便是拉着顾言双双倒下。

鼻息唇齿近在咫尺,山檀和大漠的异香交织在一起,呼吸之间,大漠夜晚清凉的空气都开始温热起来。顾言看着眼前晚宁无措又娇羞的模样,轻笑了一声,拉住晚宁的手一块儿坐起身来。

“以后要胡说八道,记得挑点别的。”顾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望着角落里的一片昏暗。

晚宁此时只觉得脸颊发烫,全然不敢再看顾言一眼。

顾言听得一阵寂静,知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抬手捂住自己的头,佯装一副痛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啊,好痛,啊,怎么回事。”

晚宁回过神来,起身让顾言躺在床上,自己蹲在一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检查他头上的被木头滑破的伤口,“伤口没什么大概,难道伤到脑子了?”

正当她思量之际,顾言猛地坐起身来,“嘭!”地吼了一声,把晚宁吓得跌坐在地上。

晚宁此刻觉得这人极度的幼稚,是又气又无奈,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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