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随我来。”在弗顺的指引下,施恩齐穿过被打理得别有一番情致的园林。
施恩齐走到瞰茝轩下,只见裴阆外罩一件石青纱质大氅,内衬玄色交领长衫,衣襟随意敞开些许,露出里层衣领的暗金线绣纹,就差把矜贵二字写在脸上。他笑得如沐春风,不知在与任太傅交谈些什么。
施恩齐抱臂立在原地,正当他百无聊赖与自己打赌,裴阆何时抬起头来看他时,裴阆便向任太傅微微颔首道别,往他这边来了。
“陛下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恕我招待不周。”裴阆的目光没有在施恩齐身上多做停留,他看向施恩齐身后的弗顺,“弗顺,将昨日抓的风寒药给我。”
于是裴阆再次将九五之尊的大宴天子晾在一旁,朝任万重离去的背影跑去。
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任万重无奈,转身回来拍了拍他的肩:“我本以为宗庙之事让你们心生嫌隙,看来是我想错了,你们许久未见,叙叙旧也好,我就不多打扰了。
“这是我照着聂家上好风寒药药方抓的,先生早日康复。”裴阆将手中的几个纸包递给任万重。
施恩齐看着亦师亦友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明明仍万重曾经也是他的老师可,南下柏州分别前的一句朽棘不彫却将他们间的师徒情谊一刀两断。
“太傅注意身体……”施恩齐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陛下体恤,老臣告退。”
再回到会都时,再无师生,只有君臣。
而那句微不可闻的“回头我我叫郑愈安带宫中太医回去给您瞧瞧”,如鲠在喉,大抵是永远说不出口了。
“在孤面前演什么师生情重。”施恩齐用刻薄的言语维护着自己身为上位者的尊严。
“陛下竟觉得我是演的,任先生听到,该心寒了。”裴阆垂眸,一幅颇为惋惜的模样——没了冲撞太庙的容光尽失,也不似大理寺马车上的毕露锋芒。
施恩齐这才细细端详起来这位声名赫赫的靖远世子,不得不承认,裴阆生的是极好看的。
靖和公主那般绝代佳人,见之难忘,而她的独子裴阆,堪称完美地继承了她的长相。
他的眉仿佛用最上等的毛笔精心描绘过,恰到好处。一双清墨般的桃花眼深邃似谭,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抹了极淡的红晕。鼻梁高挺却不凌厉,一侧缀着颗淡淡的痣。唇瓣饱满,色如渥丹。而颧骨到下巴干净利落的线条,又为他添了几分清冷疏离的矜贵。
“陛下想什么呢,看得如此出神。”裴阆抬眸,撞上施恩齐那道灼灼的目光。
这一瞬,施恩齐分明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眸中,正氤氲着自己带着几分怔忪的模样,连嘴角下意识抿起的弧度,都在那片朦胧中无所遁形。
“顾盼流连,一笑琅然。”这话写得确实贴切,施恩齐竟脱口而出。
他也算是明白,施恩窈为何闹着要跟来了——当真是美得赏心悦目、动人心魄。
“陛下还喜欢看这个?”此时裴阆目睹自己九五之尊的堂弟痴望着自己,着实是被噎住了。
这句话本来出自翊华赋,只是近年来被众多话本引用,成了对靖远世子昳丽形貌的最佳描述。
那篇赋,相传出自一位无名文人之手——据说他曾于宫宴之上得见靖和公主,惊鸿一瞥间便觉天人下凡,念念难忘,遂挥毫成篇。可无人知晓,这笔墨间的惊艳,实则是裴阆十五岁那年,醉卧永宁宫时一场绮梦醒来,凭一腔汹涌文思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心血。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只知道施恩窈总是念叨这句话,磨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施恩齐只觉裴阆也很莫名其妙,那眼波里为何看谁都潋着些不明的暧昧。
可惜,裴阆是个危险又狠心的人物,眼含缱绻,手落无情。
“我看陛下也不错……”裴阆眸中浸着揶揄,想着曾经闲来无事看过的话本子里有什么话能膈应一下施恩齐,于是他提高声调,用最郑重其事的语气奉承着,“衔烛昭宸,龙驭宴土,帝临九域,祚延千秋。”
于是两人都闭了嘴,显然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施恩齐取出一个锦盒,开口打破了良久的沉寂。
“那日世子的象牙令牌不慎遗落,掉在孤马车上,孤亲自送来裴府,物归原主。至于这块白玉令牌,待锦鲤池池水刚刚化开,孤就命郑愈安他们去捞,捞起来时便发现碎了一角,先帝遗物,美玉难求,瑕不掩瑜,只好委屈世子用这坏了的令牌。”
听到这番话,裴阆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简直无法想象郑愈安一干人等在锦鲤池捞令牌的景象,痛心疾首道:“陛下是愈发荒谬了。”
“予隘,我要走了。”施恩齐从锦盒中取出缺了一角的羊脂玉令牌,放在裴阆手上,附在他耳畔压低声音,“崔护一案留中不发,相位空悬,你若愿意,就回来吧。”
“陛下慢走,一路顺遂。”裴阆后退几步,俯身作揖,随后将令牌挂在腰间。
虽说是还了令牌,但是被“禁足”在府上,他不能出去,但外边儿的人能进来,落魄裴府竟变得门庭若市——翌日,裴府又来了位贵客。
老树枝桠间还挂着枯褐色的残叶,却已有嫩绿的芽苞鼓胀着,像攥着一把细碎的春光。一辆马车在裴府门口停下。
少女揭开锦织的帘子,“裴先生,好久不见。”
“会都这天气咋暖还寒的,聂小姐倒好,让我在门口站了许久。”裴阆立在阶上,拢了拢身上的月灰夹纱披风,抖落一身料峭。
聂北宴穿得单薄,刚刚跃下马车,就被一阵裹着残冬冷硬的风灌得缩颈,背脊却被春日烘得发暖,她面带歉意:“先生辛苦,会都确是不比柏州。”
“这什么风把聂小姐吹来了?”
“我来索债。”聂北晏眸中翻涌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裴阆将披风脱下,本想为聂北宴披上,听到她这番话,手上的动作一顿。
“施恩齐的风流债。”聂北晏从裴阆手中拿过披风。
裴阆喟叹一声:“聂小姐当真是胆略过人,这是要去宫中寻陛下的仇了。”
“只是些在柏州的往事,一言难尽,北晏今日前来,烦请先生助我潜入宫中。”
“外头冷,我们进屋说。”大抵裴阆是在门口候着聂北宴大驾光临的时候被穿堂风吹了许久,他敲冰曳玉般的声音夹杂着沉闷的鼻音,听起来倒是有些像温声软语了。
聂北晏把那件披风搭在木架上,随裴阆穿过屏风,只见那张紫檀木书案上摆着一盘未见分晓的棋局。“我与先生下完这盘棋吧。”
“知我者莫若阿晏啊。”裴阆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俯身点燃了博山炉。
一缕薄烟冉冉升起,轻抚着聂北晏的鼻尖,她嗅到了那熟悉的甜润醇厚的桂花香气,“阔别多年,先生品味一丝未变。”
棋盘上黑白分明,错落有致,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随着残阳渐渐将棋盘染上暮色,这盘棋局变得僵持起来。
裴阆望着聂北晏眼眸低垂、沉吟思忖,蓦然开口:“昨日施恩齐来过府上,他要成亲了——与崔护千金崔令仪,三个月后举办封后大典。”
聂北晏缓缓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转了半圈,才缓缓落下,听到裴阆这番话,她指尖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多了几分凝重,轻轻叹了口气:“走错了……”
“阿晏可要悔棋,毕竟是久别重逢,我让你一局。”裴阆指尖轻叩桌沿,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眼眸里映着棋盘光影。
“落子无悔。”聂北晏摇了摇头。
裴阆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棋子的冰凉质感,指尖捏着一枚棋子悬于半空,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扫过,似在梳理棋局脉络。随即手腕微沉,棋子与青玉棋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声,惊飞了檐下停驻的麻雀。
白子稳稳落在断点处。
“我倒希望阿晏真是去索债,而非为了什么飞蛾扑火的执念,一错再错。”裴阆示意聂北晏低头——棋盘上的黑子已是输的得一塌糊涂。
裴阆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枚象牙令牌,正是那夜他从大理寺离开时扔在施恩齐马车上的那枚。
“这令牌你收好。”
聂北宴接过裴阆递来的行走令牌,又瞥了一眼裴阆悬在腰间那枚刻着靖远二字的镶金羊脂玉云纹令牌,竟缺了一角。
她有些不解得问道:“裴先生为何会有两块不同的令牌?且先前配的那块似乎是磕坏了……”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底气,她自己看见裴阆的脸色笼着一层阴翳。
博山炉的香燃尽了,暮色已逝,周遭被黑暗笼罩。
裴阆显然不愿回想起这段不愉快的经历,起身点灯,棋盒里棋子不知怎的被打翻,瞬间散落一地,裴阆没去理会。
“你拿这令牌,说你是云阶宫的女官,他们便会放你进去。”
“劳先生费心了,北晏感激不尽。”聂北宴帮着收拾好散落的棋子,起身作揖,没再追问这令牌其中的原委。
“何必言谢,只是那宫闱勾心斗角、暗藏杀机,定不要像今日这般毫无警惕之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裴阆用打火石将案上的烛台点燃,火光照亮了他昳丽的脸庞。
“北晏谨记先生教诲。”
如今他把令牌交给聂北晏,施恩齐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作茧自缚。
想到这儿,裴阆愈发期待施恩齐在宫中遇到聂北晏时会是什么模样,窘迫的,亦或是气急败坏的,可惜不能亲自去看看。
在崔护一案尘埃落定前,他没有办法露面,更不该露面。毕竟,施恩齐对于崔护一案留中不发,就是为了将钟睿一类崔护的狐朋狗党一网打尽。
而他这靖远世子在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个因不守本分而被撤下行走令牌禁足在裴府的落魄宗氏宗亲,是施恩齐的眼中钉、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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