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伽之前还不在意，此刻她才稍微意识到，许天旗为何如此欣赏江息。

江息还是太过收敛了。不知道是为了照顾其他人，还是如今没有让她发挥的空间。

摄像机一架，再去看那个少女，丝毫不见“江息”的影子。

她坐在生锈钢铁架制的病床上，如同被剜掉鱼尾的海妖，沾了脏污的圣洁之花。

范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是宋末还是看过来了。

她是花。

纤细不过的手腕，深刻到碍眼的红痕。

范伽想，怎么会有人有这样一双眼睛。

柔软又脆弱，好像看不见任何人，又在蛊惑着他人靠近的眼睛。

她走上前去，放轻脚步。

少女一点点地抬眼。

范伽读到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你不该这样做。

……不该，哪样做？

下一秒，突兀刺耳的打板声响起。

许天旗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她。

“叫你三遍了。”他再次拍合上场记板，“发什么呆呢。”

范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剧组，她在拍戏，自己不是齐乔衣，是她的扮演者——

“范老师。”

宋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如同一声落雷。

范伽猛地回头，江息看着她，她手里拿着一瓶水，她说：“喝水。”

范伽灌了一大瓶下去。

她满背的汗，心脏还在抽痛，跳动的声音侵占了她整个大脑。

如果不是许天旗……

如果刚刚没有人叫她……

她心有余悸地偷偷瞥江息。

少女套着病服，走出场，和助理坐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在吃东西。

她的动作也和之前不一样，她更加谨慎、幅度更收缩。

就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一样。

范伽缓慢地环视一圈，没人觉得奇怪，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忙碌的，偷懒的，抱怨的，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

好像除了她和江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她们同处于一个世界，与这个剧组割离开，这是他人都不能理解的。

范伽开始寻找左佑安。

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或许能理解她的人。

范伽凝固在原地。

左佑安站在另一侧的房间内，她好像在发呆。

那人看着江息的方向，动作舒缓，如往常一般，举止都得体。

唯独表情冷漠至极。

怎么回事？

她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范伽有些混乱，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只好灌水。

然而，水瓶已经空了。

她喝到一口空气，呛了个不停。

*

江息总会很像她所扮演的角色。

或是孟星，或是宋末。

左佑安一开始以为，这是她所谓的天赋。

但现在她也不知道了。

江息还记得自己最开始的样子吗。

她像被无数花蕊包裹的精灵，重叠的花瓣，纤细的花瓣，它们把她包裹起来，其他人只能看见花瓣的模样。

她也一样。

现在想来，江息最开始和她说不用管自己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宋末如此地不像她，又如此地像她。

可自己好像和姜曲一样，在其中打转。

她们在迷雾里，她看不见江息，亦理不断缠绕在两人身上的线。

无数个她饰演过的角色，她们都不像江息。

人总擅长演与自己经历相近的角色。

但她好像不是。

江息接触演戏的时间太早了。

她形成自己的人格了吗？

她是由无数个角色组成的吗？

——这太失礼了。

但左佑安没有办法放下这种想法。

呈现在她面前的江息，坐在场边读剧本的江息，站在假山上摘下防风镜的江息，隔着门与她对话的江息。

牵过手的，对话过的。

这些仅仅是角色吗？还是说，是出自她真心，又或者，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在演戏。

左佑安弄不明白了。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僵局，她总是在扮演一个喜欢她的角色。

如果打破这种局面，她就能弄懂这种感情了吗？

如果分离开，她就能放下这很感情了吗？

……

“姜医生。”少女朝她伸出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没有办法。

她逃不出这个圈。

左佑安感觉自己好像要吐了，翻腾的感情，属于她的感情，属于姜曲的感情。

所有的一切系在面前的少女身上。

“……那是花吗。”

她在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至少，不能让这场戏演不下去。

至少，要让场面好看一点，别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少女看着她，眼里沉下来。

左佑安看见她突然的清醒，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她不会想叫停吧……

“许导，暂停一下。”

江息的手伸到她的脸颊旁边，又收回去。

她手里有特殊的颜料，她怕弄脏自己。

左佑安看见对方穿上鞋，啪嗒啪嗒地跑到另一边，她突然松了口气，整个人卸了力气，摊在床上，

没过多久，江息回来了。她洗干净了手，整个人也轻松了一大截。

“我和许导请了假，休息一天。”她拿了一罐可乐来，“喝快乐水。”

左佑安倒在床上，扭着脖子看她。

“不喝吗？”江息瞥了眼手里的可乐，放在了一边，她打开了自己的那罐，气泡声冒出来。

“昨天就想问你们了，”江息喝了一口，开始小幅度地晃罐子，“你和范老师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左佑安叹了口气，“真不好意思，还让你帮我请假。”

“状态不好都是常事。”

“你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江息噎住：“……您看我像那种完美演员吗？”

左佑安盯着她的脸，点头。

“太抬举我了，左老师。”江息叹气，“我现在都能清晰地想起来，我有很多次觉得无力，那些无力的场景，像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

“就算我再怎么沟通，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就不想演戏了，有什么必要呢。”

左佑安不知道说什么。

她想了很多，类似‘你是天才’，‘江决也不会放任其他人欺负你’，‘你母亲也有很多人脉’……但这些话她一句都没说。

江息的表情看上去太冷静了。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乐。

“我不喜欢演戏的，”江息突然说，“但大家都说我喜欢，因为我有天赋，我曾经也在想，我是不是要尊重我的天赋，不然就把它浪费了。”

“那你喜欢吗。”

江息耸肩：“我不知道。”

左佑安：“啊？”

“我才更好奇，这对我来说只是工作，”江息下意识开始捏铁皮罐，“左老师，你喜欢演戏吗？”

“喜欢。”

江息笑出来。

“不意外。”她道。

这就是左佑安，无论别人说什么，她一定会坚持自己，无论外界造出怎样的谣言，用怎样恶意的口吻猜测。

她始终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好喜欢你啊，左老师。”江息呢喃着。

她像被灼烧到了一样，回忆起某个灰暗的夜晚，把自己蜷缩起来：“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你这喜欢是羡慕吗，还是表白。”

“谁知道呢，你觉得是哪一种。”

左佑安不想去想了。

她挪开视线，不想让那再轻不过的，像戏语一样的话占据自己的大脑。

“喜欢我的人可多了去了。”

“我知道。”

左佑安闭上眼睛：“你得努力才行。”

江息开始笑。

那股再古怪不过的气氛总算过去了。

左佑安开始庆幸。

她想，应该没有回答错。

现在就这样就好。

至少，这场戏还没能结束。

江息站起来，准备去把可乐罐子丢掉。

临走之前，她对左佑安说：“我会努力的，左老师。”

左佑安：“努力什么？”

江息没回答她。

她离开了。

左佑安卸完妆，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总算能顺利进入状态。

她听助理说，昨天江息还去找了范伽，不过具体聊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左佑安拍完一场，开始休息。

许天旗在摄像机后面，翻动杂乱的手稿，王糯在另一边跑动，他们说有人来S市，要去接待。

那名字传到左佑安耳朵里，她还愣了一会儿。

“怎么是他？”左佑安失笑，“这么多年没见了，他也要复出？”

助理点头：“乔姐和我说的，他是为了许导下一部戏来，不过许导应该两年内都不会导戏了吧？”

左佑安沉默一会儿：“不好说，不过许天旗不拍，不代表他不找许天旗。”

“啊？什么意思？”

“天旗娱乐不是招了很多新人吗？拿这些人造势也够堆一个新导演出来了。”左佑安不欲多谈，人多眼杂，摇头只想把话烂在肚子里。

许天旗确实有计划在今年年末拍一部新戏，不过他是监制，导演另有其人。

剧本是老搭档——季良暮，季编的新作品，不过跟组编剧又是另外一人。

不过这都是小道消息，是否属实，又有没有变动，还说不清楚。

不过这也不是她好担心的内容。

许天旗总不会让自己的剧本砸手里。

只可惜，自己还有些挤压的工作没解决，还有安排的理疗……

这个冬天大概是无法再拍戏了。

不用担心左佑安的身体，就是些大家都有的职业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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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