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桓家园墅中,数十年轻郎君与女郎华服美馔,分列曲水两侧,一面歌舞饮食,一面乘兴作诗,偶有妙词佳句,更能得众人盛赞,看来甚是欢畅舒旷。
唯距曲水坐席数丈远的长廊尽头,陆映端坐竹影间,面容肃然,只顾垂首奋笔疾书,仿佛与周遭的明媚春光与盈耳笑语全然隔绝。
眼下人人皆知,今日抄录诗文的女郎,便是陆家那个出身不堪的陆映,自然作乐之余,时不时偷偷打量。
早闻陆娘子艳姿秀貌,是难得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即便是建康城中自小锦衣玉食娇养出的矜贵女郎们,也难有与之匹敌者。
一时间,年轻尚美的世家郎君们,为引美人注目,纷纷绞尽脑汁,一篇接一篇洋洋洒洒地吟诗作赋,哪怕是陈词滥调,无病呻吟,也源源不绝送往陆映处。
陆映本是前来赴宴的宾客,却如寻常书童婢子一般素手抄诗,惹人注目。
好在她本也不是爱与旁人虚与委蛇,寒暄客套之人,得了抄录诗文一事,恰令她不必直面众人的刻薄与鄙夷,反倒轻松。
然而她过去从未来过如此场合,不知这些爱自诩名士风度的世家子弟们,一旦纵情山水,乘兴玩乐,只怕三五个时辰也不会停歇,尤其有她这般的美人在侧,更令众人兴致高昂。
眼见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始终握笔悬空的右手竟还未曾有过歇息,眼前桌案上摆满的美酒珍馐,更是一点品尝的机会也没有。
恰此时,正敞怀豪饮,嬉笑不断的桓瑾,忽冲一旁始终沉默独饮,既不言笑,亦不动笔的谢戎安微微举杯,朗声道:“抱石,都道你才思不凡,卓然于世,谈玄鲜有对手,著诗亦甚清奇,怎今日却不发一言?”
众人闻言,嬉笑暂歇,目光纷纷投降那白衣郎君。
只瞧他缓缓落下酒觞,面色仍是清冷淡漠,眸光若有似无自曲水边划过,经正悄悄按揉泛酸的肩臂的陆映时,也未曾停留。
“名声乃身外之物,戎安惭愧,蒙诸位不弃,徒有些虚名罢了,今日见诸君兴致高昂,大展才情,更是惭愧不安,不敢献丑,且饮三两杯酒已然足矣。”
一言既出,令原本都争着一展风采的世家子弟们忽然噤声,面面相觑间,自惭形秽。
有才如谢戎安,仍这般谦逊,方才那一堆陈词滥调,着实讽刺。
一时间,原本还欲提笔而书的众人,皆讪讪不语,悄然搁笔,再不胡乱吟诗,只管笑谈玩乐。
桓瑾冷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遥望一眼廊边女子,低声道:“想不到平日清高冷淡的谢抱石,竟这般体贴,若教庾六娘子知晓,只怕要惹风波。”
谢戎安不语,恍若未闻。
桓瑾见他如此,更凑近些,恼羞成怒又暗含警告,咬牙低语:“谢戎安,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他仍是波澜不兴的模样,深邃双眸淡淡瞥向远处:“有贵客至。”
果然,须臾间,长廊处一侍从便疾奔而来,高呼道:“世子——世子至!”
话音方落,便见一头戴玉冠,身披蓝袍的年轻郎君于数人簇拥下,自长廊间信步而来,正是梁王萧睿与王妃庾氏之独子,东中郎将萧清。
只瞧他大约十八|九岁,相貌清秀,面色苍白,身量虽长,却稍显单薄瘦削,俨然是久病积弱之态。
众人陡然一静。
萧睿虽是凭着北方士族之支持,方能自落难宗王一步步为丞相,封梁王,可到底也是皇族血脉,一旦天子遇不测,便要承继大统,届时世子自然为太子。
寻常士族玩乐,除谢、庾两家外,萧清从不轻易露面,今日却忽然而至,着实令人吃惊,便连这园墅的主人,桓瑾也未料到。
唯谢戎安毫无讶色,从容起身,将坐榻让出,遥遥一拜。周遭众人这才回神,忙起身同拜。
自上巳日后,侨姓士族愈谦和,吴姓士族亦让步,双方水火不容之态渐有转变,因而眼下江东士族见萧清时,亦能维持表面之恭敬谦逊。
萧清素以敦厚谦和示人,虽身居高位,亦从不自傲,见状忙稍回礼,行至上座后,命众人不必拘泥,道:“早闻士朗为这一处园墅废了许多心思,今日一见,果然精致幽美,难怪连抱石也要来此一观。”
桓瑾一听,便明白萧清此来,定是因发现这两日谢戎安疏远庾氏,却与桓氏亲近。他不由轻笑,好整以暇望着谢戎安,欲瞧其如何应对。
谢戎安面色不变,淡漠唇边扬起一抹微笑。他未理会萧清之言,只亲自为其斟酒,垂眸道:“此地不但景致绝妙,更有诗酒助兴。世子不知,方才诸位饮酒赏景时,已出许多妙词佳句。”
萧清苍白面容微微一滞,不知他为何会忽然言及诗词,只道:“如此,那我却该听一听了。”
此言一出,曲水边便有数个世家子弟起身,欲将方才所作之诗吟出,以令世子刮目相看。然未待其出言,谢戎安便道:“世子,今日之诗词,皆已由陆娘子抄录,且由她呈上一观便知。”
说罢,便冲仍坐长廊下的陆映挥手:“陆娘子,且将诗稿呈上。”
登时,数十双目光齐聚长廊下的少女身上。
陆映还有些怔愣,未料自己拼命与之避嫌的谢戎安,竟会当众召她上前,只得勉力镇定心神,捧起桌案上厚厚一叠诗稿,沿曲水移步而上,冲上座萧清拜道:“诗稿在此,请世子一观。”
她双手捧高,眸光垂下,只望着眼前方寸之地。然等候许久,仍未有动静,直至她双臂酸软,方忍不住抬眸一瞥。
方才还从容温厚的世子萧清,竟失神地凝视着她,一动也不动,仿佛有些难以置信,直至身侧仆从悄声提醒,方回过神来,恢复笑容,伸手接过诗稿,随手翻阅。
好半晌,他方和颜悦色道:“观诸君诗文,果然各有风采。然依我之见,最教人难忘的,却是女郎这一手好字。”说着,他状似好奇冲谢戎安道,“抱石方才说,这是哪家女郎?”
如此直言不讳的夸奖,登时引众人惊讶。陆家五郎陆真早已喝得醺醺然,此刻尤为得意,忙上前两步,高声道:“世子,此乃仆之表妹,陆映。”
萧清闻声望去,目中俱是茫然,显然不识陆真,待闻“陆”字,方笑道:“原来是陆家娘子。这一手好字,颇有名家风范,尤其细细看去,竟还有几分家父的影子。”
丞相萧睿素爱书画,其一手书法,于当世亦算一流名家,如此夸奖,显然十分欣赏。可落在陆映耳中,总觉有几分意味深长。
她心有不安,下意识偷偷朝谢戎安望去,却见他也正静静望着自己,那双乌黑眼眸看似淡漠,实则却暗含安抚,令她渐渐心安。
她垂首道:“世子谬赞,丞相之造诣,妾望尘莫及。”
萧清细细端详道:“不必谦虚,我说你好,自然是真好。”说着,冲仆从道,“且回府去,将我所藏之《月仪贴》取来,送去陆忌酒府上,便当是我对陆娘子的赠礼。”
陆映明艳眼眸中俱是惊异,正抬首欲推拒,便见萧清仿佛忽然失了兴趣,再不瞧她,只挥手道:“陆娘子抄录诗文,想必累了,快去暂歇吧。”
她无法,只得躬身退下,穿过坐席,回到廊下桌案边。
周遭士女此刻望向她的目光,除却先前的好奇与鄙夷外,更多了几分羡慕与嫉妒。
数个胆大的女郎已在窃窃议论,尤其陆语身边,更有人道:“世子如此,难不成是瞧上了陆娘子?”
陆语说不出此时心底如何做想,直觉不愿陆映得世子青睐,不由冷笑:“怎会?她那般出身,入寻常家族中为妾已是万幸,哪里还能嫁给世子?”
另一女郎道:“如何不能?世子如何?只要不是正室,便是平民百姓亦无妨。”
陆语心底恼怒,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一人举杯饮酒,不再多言。
而居上座的萧清,仿佛并未察觉自己方才所为,已引众人猜测,只与谢戎安二人对饮,此刻正笑容不变,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道:“那陆娘子的面容,似有些眼熟。”
他方才一见陆映,便觉其面目似曾相识,待瞧见那一手与父亲萧睿颇神似的字,方想起,她眉目间,竟与同父亲一母同胞的姑母,庐陵长公主有三分相似,顿时心生疑虑。须知他幼时曾听传言,父亲因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寿不久矣,欲纳一妾,因舅父与母亲等俱反对方作罢。
谢戎安微微一笑,道:“我幼时,亦曾听闻,家父受故人所托,照料一妇人与其子女十余年,那故人身份却始终无人知晓。”他说罢,又凑近些,“此事,桓二郎也已知晓。”
萧清温和苍白的面目闪过一瞬阴冷,旋即笑道:“我还道,抱石是因数日前,我与父亲俱反对北伐一事,而心有不满,如此看,是我多心了。”
谢戎安恭敬垂首:“世子多虑,戎安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
……
却道陆映自为萧清召见后,便总心神不宁,直至一个时辰后宴散,仍有些恍惚,落在最后方行出园墅。
她自然瞧出,方才乃是谢戎安有意为之,却不知他意图何在,只是凭着本能信赖他。如今旁人议论的只言片语传入她耳中,皆道她貌美,为世子青睐。
可她心知肚明,贪图美色的目光她见多了,方才萧清凝视的目光中,不但没有半分惊艳,反而充满猜忌。
她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此举怕只有两种可能,一来,与谢戎安有关,二来,便是与她那素未谋面,身分不明的父亲有关。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长廊间,已是空落落一片,只三五人行在前方。
身后一丈处,有稳健的脚步声,随她步调或疾或徐。
她心中微动,正欲回首,便听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自身后传来:“继续前行,莫要回头。”
“阿映,你记得我在江边说过的话。我会教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只是眼下,我实在有些想念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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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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