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片冰心

客人疑惑:“可我昨天也听到这个声音了。”

燕凝注意到仞山耳洞周围的红肿还未消去,显然是刚打没多久。

“差不多得了,要一个姑娘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掀裙子,亏你还自诩正义,就不想想她的名声会怎样?”席间有个女客人也站出来为燕凝打抱不平。

“是呀,人家招你惹你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有不少人与有同感。

“摊主,剩下来的活儿由我接替燕凝。”仞山虚虚地轻拍燕凝的后背,“她今天就先回去休息了。”

摊主愣愣地点头:“呃,好……”

燕凝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她不想在路上就难看地哭出来,一心想着等到家了,在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发泄一场。

然而到家之后,那股头脑发热的委屈劲过去,她又哭不出来了,反而意识到一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如果仞山也被她牵累呢?

事到如今再去问,反倒像是看轻了他。毕竟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囚犯,若有什么不情愿,早就跑了。

她甚至可以想象自己问出口后,仞山那微微愠怒的神色。

以后还会无数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能总是依靠别人,她必须跨越这一道难关。

她在摇曳的寂静烛光面前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回忆起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一天。

她醒来的时候,半截身子已经被黄沙覆盖,她追着沙漠里的足迹,一路连滚带爬地跟上了押送队伍。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看到她冒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诈尸。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真正的千金小姐燕凝,已经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她的灵魂已经相当稀薄,燕凝无法得知她过去的人生,只能看见几段残片。

原主自幼体弱多病,总是在阁楼上羡慕地看着街道的孩子们玩耍,在中药味缭绕的房间里渡过了童年,唯一的伙伴是一只可爱的小老虎布偶。

等到身体状况好到能出门,她已经错过了和同龄人打好关系的时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团体,在各种宴席上,她总是孤身一人,还被人嘲笑“那么大了还带着一只破布偶”。

然而她不愿让爹娘操心,回家后总是摆出一副乖巧的笑脸。

她也曾尝试过不带布偶出门,但这让她觉得自己背叛了伙伴。久而久之,便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恐惧,明明她曾经是那么向往书里描绘的广阔天地。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于是想出一个鼓励自己的办法。

她对着小老虎布偶许愿,念叨一样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情,一旦她鼓起勇气、成功克服了困难,她就会允许自己小小奢侈一把。

家人都十分宠爱她,她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开口。但通过这种方式,她会觉得自己好好尽力了,达成了对伙伴的承诺。

这姑娘的死实在是无可奈何,那么脆弱的花儿一样的身子,在温室里长大尚且磕磕绊绊,如何能经受住外界摧残。

但她活得那么努力,燕凝觉得她和自己有相似之处,她想连她的份一起加油。

“果酒。”她对着烛光一个接一个地许愿。

“更多作物。”

“够用的钱。”

“沙漠变绿洲。”

“你的安息。”

“……我的自由。”

说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后,她果然觉得好受多了。

不是继续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把处理到一半的沙棘果糊拿出来继续加工。

她希望带着感激的心意去酿出第一壶沙棘果酒,如果制作者的心情沉重,品尝的人是能感觉到的。

踩碎果实在酿果酒中是个很正常的步骤,传统的葡萄酒就是这么制作的,甚至在很多文明中,这是一种庆祝丰收的仪式。

脚踩果实的压力相对上半身力量更加轻柔,不会把籽压破,也不会把果皮踩成干巴巴的渣滓,这样酿出的酒就不会有苦味,不会破坏口感。虽然用脚踩听上去不太卫生,但发酵过程中产生的酒精可以杀死大部分真菌和**菌,对于安全性并不会有影响。

她把果糊和白糖按照五比一的比例混合配料,加入酒曲和蒸馏水,用勺子充分搅拌均匀,倒进陶罐,用湿泥土密封罐口。

发酵时间大约是7-10天,等到发酵完毕,再将发酵液过滤,去除杂质,把过滤后的液体倒入容器中,再次密封,在阴凉处静置一个月,沙棘果酒就算完成了。

仞山回来时,燕凝不敢直视他的脸。

不料两人异口同声。

“你的耳朵还好吗?”

“你把裙子脱下来。”

“你说什么?”燕凝以为自己听错。

“明天,你还穿裤子去。”

“这样岂不是……说好了不给摊主添乱的。”燕凝连连摆手,“还是穿裙子吧。”

“你不是因为自己想穿才穿的。”仞山皱眉,“我口才不好,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这样不对。”

“那也不能因为我的任性,就让摊主为难。”

仞山笃定:“我有办法。”

“真的?”燕凝怀疑,“擅自取下镣铐可是犯法的。”

“不犯法。”他信誓旦旦,“你明天什么都不用担心。”

“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她脸上慢慢发热:“你的耳朵,还痛吗?那么粗的耳环,应该很不好受……”

他主动走近,侧身半蹲在燕凝她面前。温暖的烛光下,耳洞边缘依稀还有凝固的血渍,整个耳廓都被照得红红的。

她愈发愧疚:“都是因为我。”

“不全是这样。”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垂,铁环互相碰撞,发出金石铮铮之声,“我自己也想有些变化。”

不知他这番话有多少真假,但是不论真假,燕凝都感到了仞山为她着想的心意。

“很适合你,很好看。”她说。

这是实话。仞山的五官深邃,古铜肤色,相貌略带些异域感,与简约古朴的铁环耳饰很相称。

他好像也不敢看她的脸,道过晚安就匆匆上楼。

……

次日,翠雨拿着瓶瓶罐罐来到门前,和仞山打了个手势,他心领神会地出门离开。

“燕姐姐,你把腿搁在凳子上平放。”

燕凝依言照做,她打开那些小罐,里面蓝蓝绿绿的,都是一些常见的矿石染料,甚至还有一盒她娘的胭脂。她用小棒取各种颜色到一块有几个凹槽的石板上,开始朝脚镣上涂涂抹抹。

燕凝一惊,翠雨立刻按住她的腿:“别动,我正在创作。”

“……你在这上面是要创作什么。”她突然想起昨天仞山说的话,该不会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吧?

“镣铐再怎么涂得花花绿绿也是镣铐啊。”

“你怎么不说陶罐再怎么上漆也不过是有形状的土?”翠雨翻了个白眼,“你是没见过我的妙手丹青,等我画完,谁都会觉得这只是个装饰。”

“你少抹点。”她心疼那盒价格不菲的胭脂,“当心你娘回去揍你一顿。”

“东西就是拿来用的。”翠雨满不在乎,“她平时舍不得拿出来,我用个一点半点的她也发现不了。”

燕凝想起她小时候拿妈妈的口红当做红色油画棒,那天妈妈回到家,一看见墙上的画就晕过去了。

“完成!”翠雨得意地左看右看,“你再等会儿,等颜料风干走两步我看看。”

燕凝以坐位体前屈的姿势打量这副焕然一新的镣铐。

确实很艺术,只不过是抽象派的。

“这里一片白色的东西是……馍馍?”

翠雨涨红了脸:“这是云纹!亏你还是京城来的,这都不认识!”

锁链上没什么小画家自由发挥的空间,只是简单地把每个环涂成了不同的颜色,看上去像节日装饰用的那种手工彩纸彩带。

不可思议地,燕凝只是看着变成彩色的镣铐,心情就好了许多,竟然开始觉得这法子有几分可行。俗话说三人成虎,如果有三个人坚持这就是装饰,只要知情者不来揭穿,那不明就里的人也可能会相信。

燕凝大为感动:“下次教你三原色的应用。”

翠雨啪地扔下调色石板逃走了。

这天她出门之前,学着原主大小姐燕凝,朝蜡烛许愿:“金疮药。”

不知道古代打耳洞的技术怎么样,万一仞山的伤口没处理好就糟了。

翠雨从门框边探出脑袋:“燕姐姐,晚上要我一起陪你吗?或者叫上那个吃米的巨人?”

吃米的巨人?该不会是说仞山吧……

“你们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好吧,要是有谁欺负你了就告诉我!”她得意洋洋,“我一通口哨就有十几个手下还有几百头羊过来撑腰。”

“呵呵,那先谢谢你啦!”

摊主远远地看到她过来,显然松了口气:“昨天没给你说上话,我还担心你……”他看到她穿着裤子,露着五彩缤纷的镣铐,脸上转为了慌乱震惊,“你你你、这这这——”

“这是装饰。”燕凝笃定。

“什么?”他的反应和燕凝刚听说这个睁眼说瞎话的方法时一模一样。

“这是装饰。”她非常确定。

“哈……”摊主的表情变化莫测,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之后,居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也可能是放弃思考了。

“对了,你带来的沙棘茶和果干,客人评价都不错,问我什么时候再摆一些。”他转移话题。

“现在云庐有不少人家都种沙棘,老板你要是懒得自己弄,可以去人家地里收。”

摊主笑道:“这不是把我往别人那儿推?你还怎么挣钱?”

“我想要的白糖和酒曲已经有了。”

“真是个怪人。”

燕凝穿着裤子跑堂,不再遮掩动作,那副五彩镣铐十分醒目,有不少客人都盯着,却不敢问那是什么。一个囚犯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实在太不符合常理。

“你脚上的是什么?”

终于有个客人拉住她,忍不住开口提问,燕凝一看,竟是卢适。

“是装饰。”她说。

“这是装饰?”他故作疑惑。

“对,这是西北最流行的纯狱风!”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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