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将徐乾从回忆里拉回来。
程金陵被雷声惊到,抬目朝外看去,檐下站着一个黑衣男人,半边身子都在雨中。
“徐乾?”程金陵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窗边。
“嗯。”
徐乾低低的应了一声,走过去隔着窗同她说话。
“你要寻的人,找到了。”
程金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半个身子都扑出窗外,“真的吗?他在哪儿?”
“明日带你去见他。”徐乾将她轻轻推回温暖的屋内,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程金陵沉浸在惊喜又期待的心绪中,没有注意到徐乾脸上的低落。
愿主找到了,她会跟着他离开吗?
徐乾想问,却又生出些胆怯,万一她说是呢。
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住她。
况且说不定他明日就会战死,将军府又会住进新的人,她又能留在哪儿?
思绪纷纷乱乱,徐乾却从未想过自己为何想要留住她。
程金陵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整个人也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愿主找到了,她作为愿力只要呆在愿主身边,山神的力量就会助他心愿成真。
可愿望实现之后,她就该走了。
“徐乾。”
“嗯?”
“凉城的梅花,什么时候开啊?”
程金陵的视线越过徐乾看向外面的大雨,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似有似无。
徐乾算了算日子:“大概还有一阵子。”
程金陵见徐乾也不确定,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徐乾见不得她不高兴,便说:“你若喜欢梅花,我为你画一副可好?”
程金陵低落的情绪被徐乾一句话赶走了,她惊讶地问道:“你还会画画?”
徐乾见她很快又高兴起来,眼里也多了几分柔意:“嗯。”
程金陵想了想,开始提自己的要求:“那你能不能把我也画进去。”
徐乾有求必应:“当然可以。”
程金陵有些迫不及待:“那现在就开始吧!”
徐乾不可奈何地笑她:“这么着急。”
程金陵点了点头。
山神的力量很强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一张画像,这样他会不会将她记久一点。
徐乾拗不过她,便回书房拿了笔墨纸砚。
程金陵就静静坐在窗边,窗外是倾盆大雨,寒风凛冽,窗内却一片暖香静谧。
徐乾作画的时候很认真,程金陵顶着他仔细打量的视线,有些羞赫,耳尖红了又红。
不过寥寥几笔,徐乾就勾勒出程金陵的大致样貌。
程金陵走过去看的时候,大加赞赏:“你画真像!”
简直跟她一模一样,眉眼间的神色,下意识歪一歪的头,还有鬓间散落的几缕青丝。
徐乾面色淡淡地嗯了一声,实则心里紧张不已。
其实他的画技并不好,一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怎么会画得如皇城里的文人一样好?
不过是仗着幼时的技艺,再加上练习。
他时常偷偷看着程金铃,有时是在将军府的回廊,她在不远处荡秋千,有时是在书房外面,程金陵带着自己瞎捣鼓的点心想送给他吃,但又怕打扰他和副将议事……
他早已看过千眼万眼,又在因战事焦灼未能成眠的夜里,一遍一遍的描绘她的样子。
徐乾速度很快,一副惊艳绝伦的美人寒梅图就跃然纸上。
程金陵爱不释手,抱着画卷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
“你画的我真好看!”
徐乾见她喜欢,勾唇笑了笑。
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好看。
第二天下午,将军府书房。
程金陵兴奋地坐在徐乾旁边,时不时朝外张望。
翘首以盼许久,长廊尽头终于走来一个青衫男子,眉目俊秀,看起来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但脸色苍白,时不时皱着眉头咳嗽几声,想来缠绵病榻已久。
程金陵好奇地去迎他,路过徐乾的时候,白色的裙摆轻轻拂过他的鞋面,像一朵盛开的小花。
徐乾看着她似蝶一样飞扑过去的身影,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刚毅的脸上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有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手指,泄露一两分心思。
来人叫程星语,十年前随父亲迁任凉城,休整的时候误入燕山。
他听见山神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撞鬼了,随口应付几句之后就跑走了,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长大之后还以为那经历是自己病中做的一场梦。
程金陵惊讶地说:“那是山神的声音,怎么会是鬼?”
程星语笑了笑,跟程金陵一起笑自己幼时太过密信鬼神。
两人闲话许久,程金陵才好奇地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啊?”
虽然她是程星语的愿力所化,但愿望,是只有山神和愿主知道的事。
可惜程星语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再加上他当时又惊又怕,记忆早就变得模糊如梦了。
程金陵见他不记得了,便宽慰道:“忘了也没事,只要我在你身边,山神的力量会保佑你心愿成真的。”
程星语却不甚在意愿望这回事,转而问道:“徐将军何时会回来?”。
程金陵这才发现徐乾不知何时已不在书房了。
她皱眉想了想,说大概是子时。
程星语依言点了点头,便坐在此处干等徐乾。
他胸有谋略,奈何其父官职微小,要见一面日理万机的徐乾,难上加难,今日是个很好的机会,能让他向徐乾举荐自己。
子时三刻,徐乾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几位面色凝重的副将。
当夜,程星语在徐乾书房待到三更才出来,第二天就在将军府住下,成了徐乾麾下的幕僚。
关外形势紧张,程星语的妙计频出,小捷不断,营中之人都尊称他为程先生。
月初,凉城开始下雪,一天比一天冷,徐乾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
阿勒刺的大军明日就会抵达余家大营,乌图族的战马耐寒,他们的骑兵在冬天所向披靡,按现在凉城的兵力再加上关外大营的十万大军,跟余家一战尚有余力,但再加上阿勒刺,就毫无胜算了,而最近的援军因为大雪封山,路途险阻,要下月才能到。
这夜,徐乾刚从关外的大营回来,前脚走进书房,后脚程金陵就来了。
她才进门,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徐乾连忙越过书案,取下屏风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那领口处有一圈白色狐毛的黑色披风,又大又宽,一大半都拖曳在地上。
这是他来凉城的第一年猎到的白狐所制。
这次,程金陵没说自己是妖,不怕冷,反而把披风裹紧了些。
她近来越发虚弱,妖力所剩无几,体质也变的像凡人一样脆弱。
程星语的愿望要实现了,她也快消失了。
“总爱念叨自己是妖,这下知道厉害了。”徐乾语气带着关心则乱的严厉,疲惫的眼中带着几分担忧。
程金陵带着浅浅的笑意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徐乾,看他给她系好披风带子之后又匆匆去往炉子里加炭。
半晌,她歪了歪头,轻声喊他一声。
“徐乾。”
“嗯?”
“你的愿望是什么?”
“平乱。”徐乾未经思考,利落地脱口而出。
之后好像又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角,却什么也没再说。
程金陵像只小狐狸一样,亮着眼睛坐到徐乾旁边的椅子上。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她打趣道。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徐乾低沉着声音问道。
程金陵愣了愣,又笑开来,皱了皱被冻红的鼻子。
“忽然有些好奇。”
她感觉到了,自己越来越虚弱,有时候某几个瞬间,自己的手和脚都会忽然变透明。
是程星语的愿望要实现了,她要消失了。
可她舍不得徐乾。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带她来到凉州,又帮她找到程星语,还给她买了那盏梅花纱灯。
而她,却好像没有什么能给他的。
“徐乾,你记性好吗?”
程金陵趴在桌子上,看着不远处又忙着给她到热茶的人,问道。
徐乾动作一顿,失笑于程金陵这个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轻声回应:“自小熟读兵书,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记忆还算的上好。”
程金陵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徐乾越发觉得怪异:“怎么了?”
“没事没事。”程金陵摇了摇头。
她怕徐乾记性不好,有一天会把她忘了。
看着他倒好了热茶又到处给她找汤婆子,程金陵眼眶一热。
忽然很想告诉徐乾,她快死了,可次次话到嘴边,她都没法说出口。
就像是自我欺骗一样,晚一点说,好像就可以晚一点消失。
永远不说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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