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针锋织意·潮

“青霭”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声音,只余下窗外竹叶的沙沙低语,与工作台上布料细微的摩挲声。巨大的落地灯投下清冷的光柱,将铺陈开的“天青引”面料笼罩其中。那如雨后初晴、远山含黛般的色泽,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如玉的内敛光华。苏青瓷站在台前,身影被拉得纤长而凝固。

她面前铺着一张大幅的素白画纸,炭笔的痕迹勾勒着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意境。这是她的初稿灵感,源于宋画的空灵与留白。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胶着在眼前这片沉静如水的“天青引”上,炭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太静了。

这面料本身的美,沉静、深邃,带着千年时光沉淀的厚重感。它像一幅凝固的古画,自有其无言的力量。传统的繁复纹样叠加其上,只会喧宾夺主,成为画蛇添足的累赘。峰会礼服需要的,不是一件行走的艺术品复制品,而是一件能承载“科技向善·人文之光”主题、能与穿着者气质相融、能展现东方智慧与现代气度的“新衣”。

可“新”在哪里?如何在不破坏这份沉静之美的基础上,赋予它呼吸,赋予它灵魂的震颤?

瓶颈如同无形的墙,横亘在灵感与现实之间。苏青瓷清冷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画纸边缘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许知微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各色丝线,偶尔担忧地望过来一眼,却不敢打扰。

工作室的门铃就在这沉滞的寂静中骤然响起,清越得有些突兀。

苏青瓷回过神,眉头微蹙。这个时间点,不该有访客。她示意许知微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陆时野。他换下了一身骚包的丝绒西装,穿着一件颇有艺术感的泼墨印花衬衫,领口依旧随意地敞开着,桃花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仿佛一只闯入静谧森林的斑斓豹猫。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散发着诱人的咖啡香气。

“Surprise!”陆时野笑容灿烂地挤了进来,目光瞬间就被工作台上那片流动着微光的“天青引”牢牢抓住,“哇哦!这就是沈老的‘天青引’?实物比照片还绝!这质感,这光泽…啧啧啧,像流动的宋徽宗瘦金体,清瘦又蕴着风骨!”

他毫不客气地凑到工作台前,俯身细看,甚至想伸手去摸,被苏青瓷一个清冷的眼神制止。

“陆先生,有事?”苏青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疏离。

陆时野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兴致勃勃地指着那片布料:“苏大设计师,对着这样的‘画布’,你的‘笔’还没动?”他瞥了一眼旁边空白的画稿,了然地点点头,“理解理解,好东西反而让人无从下手,怕糟蹋了是吧?我懂!就像我面对一幅绝世古画,总想着用什么新锐策展方式才能让它‘活’给现代人看,而不是供在玻璃罩子里。”

他自顾自地把带来的咖啡拿出来,一杯递给许知微,一杯放到苏青瓷手边:“来来来,提提神!别愁眉苦脸的。艺术嘛,有时候就得打破条条框框!想想峰会主题,‘人文之光’!光是什么?是穿透力,是能量!你这块料子美则美矣,但太‘静’了,缺一点能戳中人心的‘点’!一个视觉锚点,一个故事钩子!”

他手指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语速飞快:“比如,与其画满山山水水,不如只取一角!用最精妙的刺绣,在肩头、在腰间、甚至在后背,绣一个极简、极有张力的意象!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一弯残月?或者…”他目光扫过墙上苏青瓷一幅未完成的、带着冰裂纹理的设计稿,灵感突现,“冰裂!对!宋瓷的冰裂纹!那种自然天成的、带着破碎美感的纹理!用银线、或者极细的冰蓝色丝线,在这沉静的‘天青引’上,绣出几道仿佛自然皲裂的纹路!象征什么?象征传统在新时代的‘破茧’?象征科技与人文碰撞产生的‘裂痕’之美?或者什么都不象征,就凭那纯粹视觉的震撼力,就够吸睛!”

陆时野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灼热的目光紧盯着苏青瓷:“想想看!沉静如古玉的底色上,几道清冷、锐利、仿佛自然天成的冰裂纹理蔓延开来!静态与动态,完整与破碎,永恒与瞬间的强烈对比!再加上你们那神乎其技的纳米涂层,让那裂纹在特定光线下流转微光…我的天!这绝对会成为峰会的爆点!是能让人屏住呼吸的艺术品!”

工作室内一片寂静。许知微捧着咖啡杯,惊讶地看着陆时野,又看看陷入沉思的苏青瓷。

苏青瓷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沉静的“天青引”上。陆时野那番看似不着边际、甚至有些聒噪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猛地凿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冰裂纹!

宋瓷开片,那种非人力可控、浑然天成的残缺之美。那种在极致完美中迸裂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破碎感!

她之前一直执着于“画”,执着于在面料上“复刻”山水意境,却忽略了面料本身才是主角!陆时野的点子,不是加法,而是减法!是点睛!是在这块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画布”上,制造一个极具现代视觉冲击力和哲学隐喻的“焦点”!

灵感如同电流,瞬间贯通四肢百骸!那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苏青瓷猛地抓起炭笔,眼神锐利如电,不再是之前的凝重迷茫,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断和喷薄欲出的创造力!她不再看那张空白的山水稿,而是直接在另一张纸上飞速勾勒!

笔下不再是连绵山峦,而是一块平整的、代表“天青引”本体的色块。然后,在那沉静的底色上,一道凌厉、流畅、仿佛瓷器自然皲裂的纹路,从肩颈处斜斜向下延伸!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看似随意散落,却暗含某种玄妙的韵律和平衡。每一道裂痕的边缘,都被她用极细的虚线标注出光影流转的设想。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节奏感。原本沉静的工作室,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电流,连空气都变得活跃起来。

许知微看着那逐渐成型的、充满张力的草图,眼睛也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针线包,仿佛在模拟用何种针法才能完美复刻出那种冰裂的锐利与脆弱感。

陆时野看着苏青瓷从冰封到燃烧的状态转变,看着她笔下诞生的那充满冲击力的冰裂纹路,桃花眼里闪烁着得意又兴奋的光芒。他悠闲地啜了一口咖啡,仿佛一个成功点燃了引线的顽童。

“怎么样?苏大设计师,我这‘外行’的点子,还凑合吧?”他笑眯眯地问,语气带着邀功的意味。

苏青瓷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憋闷一扫而空。她抬起头,第一次用正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那双桃花眼里,此刻跳动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对美的敏锐捕捉和近乎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陆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清凌,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郑重其事的探究,“你的‘外行’,很危险。”

危险在于,他能轻易看穿本质,用最跳脱的方式,点破最关键的症结。

陆时野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危险?我就当是夸奖了!艺术家嘛,不疯魔不成活!”他目光转向旁边一直安静旁观的许知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这位就是许小姐吧?疏月提过好几次,说你的苏绣是‘针尖上的芭蕾’,能把死物绣活!这冰裂纹,光有想法可不行,得靠你这双‘神之手’才能落地成仙啊!”

许知微被他直白的目光和夸赞弄得脸颊微红,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陆先生过奖了…青瓷姐的设计才是灵魂,我只是…配合。”

“配合?”陆时野挑眉,凑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许知微低垂的侧脸和那双因为常年穿针引线而显得格外灵巧白皙的手,“我看是点石成金!苏大设计师画出龙,你得点睛它才能飞!这冰裂纹,用什么针法?平针太死板,乱针太毛躁…打籽?盘金?还是你们苏绣里秘不外传的什么绝技?”他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问题一个接一个,热情得让许知微有些招架不住,求助似的看向苏青瓷。

苏青瓷看着陆时野那几乎要贴到许知微身上的架势,以及许知微窘迫却并不反感的神色,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她没理会陆时野的聒噪,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笔下那几道充满生命力的冰裂纹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脑中飞速构想着纹样细节、针法组合以及与峰会主题更深层次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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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宏远资本总裁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室内只亮着几盏幽暗的壁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陈天雄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间夹着一支粗壮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阴鸷的脸色。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林疏月那篇引爆舆论的报道——《科技围城下的破局之光:启宸峰会礼服或将演绎“非遗”与“纳米”的世纪对话!》。

“啪!”

他猛地将手中的平板电脑狠狠扣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屏幕碎裂的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狰狞的蛛网。

“破局之光?世纪对话?”陈天雄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沈砚舟…苏青瓷…好!好得很!TECHSILK的绊子没放倒他们,反而让他们踩着往上爬,赚足了名声!”

他深吸一口雪茄,浓烈的烟雾喷吐出来,笼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那个沈云樵…还有那个苏青瓷的工作室…”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查清楚了吗?他们除了给启宸供料,还有什么?”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精干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低声汇报:“陈总,查清楚了。沈云樵隐居多年,脾气古怪,除了苏青瓷,几乎不见外人。他手里的‘天青引’、‘山岚素’、‘寒潭绡’三种顶级面料,是孤品,存世极少。苏青瓷的‘青霭’工作室,除了她本人,核心人物就是那个叫许知微的绣娘,手艺据说得了苏绣某支流派的真传,极其精湛。她们和几家传承老工坊关系密切,‘云锦阁’的宋锦,‘罗生记’的杭罗,还有几家快要撑不下去的小缂丝作坊…都是她们稳定的原料和工艺支持来源。”

“快要撑不下去?”陈天雄捕捉到关键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精光暴射,“好!非常好!”

他身体前倾,雪茄的红点在幽暗中明灭,像嗜血的兽瞳。

“听着,立刻去做几件事!”

“第一,不计代价,收购那几家濒危的缂丝工坊!动作要快,要隐秘!用壳公司操作,别让人联想到宏远!”

“第二,派人去接触‘云锦阁’的宋锦和‘罗生记’的罗师傅!开价!高价!挖!告诉他们,宏远能给他们更大的平台,更多的订单,不用再守着那些老掉牙的破织机!只要他们肯签独家供货协议,断了给‘青霭’的供应!”

“第三,”陈天雄的目光更加阴狠,“给我盯死那个许知微!查她的背景,她的软肋!苏青瓷的根扎在那些老工坊和顶级材料上,沈云樵的料子用完就没了,只要掐断她常规的高端原料供应链,再把她身边这个‘神之手’挖走或者废掉…”

他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我看她苏青瓷,拿什么给启宸做礼服!拿什么玩她的‘非遗’与‘纳米’对话!沈砚舟的‘破局之光’?哼,我让他变成‘无米之炊’的笑话!”

助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明白,陈总!我马上去办!那沈云樵那边…”

“那个老东西?”陈天雄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先不用管他。他那点存货,撑不起整个盘子。掐断了苏青瓷的手脚,他就是个守着金山等死的孤老头,不足为虑。”

助理领命,迅速退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雪茄燃烧的滋滋声和陈天雄粗重的呼吸。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金属镇纸,在掌心缓缓摩挲着,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捕食者,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沈砚舟…苏青瓷…想玩大的?我奉陪到底!看是你们的‘匠心’硬,还是我的资本…更快、更狠!”

一场针对“青霭”根基、意图釜底抽薪的暗战,在城市的阴影里,悄然拉开了序幕。无形的绞索,正朝着那间沉浸在创作激情中的工作室,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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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宸资本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铺开的星河。沈砚舟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孤峰。他刚刚结束了一个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手机屏幕亮着,是顾屿深发来的信息:“陈天雄名下两家离岸公司近期在文化领域有异常资金流动,目标指向几家濒危非遗工坊。疑似针对‘青霭’供应链。已安排人跟进。”

沈砚舟的目光扫过信息,深邃的眼眸瞬间结冰。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低语,声音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

他拿起手机,没有回复顾屿深,而是直接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周岩,”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启动预案‘磐石’。第一,立刻以‘启宸文化基金会’的名义,向‘云锦阁’、‘罗生记’及名单上的缂丝工坊,提供无息紧急周转贷款和工艺保护性订单,额度按照我们之前评估的上限执行。条件只有一个:未来五年核心原料优先供应权归属‘青霭’,合同今晚就签。”

“第二,联系安保部,增派一组人手,24小时轮班,暗中保护‘青霭’工作室及许知微女士的人身安全。要最专业的,确保万无一失。”

“第三,”沈砚舟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那个正在工作室里与灵感搏斗的清冷身影,“通知陆时野,他那个‘城市艺术守护者’基金不是一直想找好项目吗?告诉他,有活干了。目标:沈云樵大师的院子,以及他那些宝贝面料的安全。让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把沈老的院子,变成陈天雄碰都不敢碰的‘文化地标’。”

电话那端的周岩没有丝毫迟疑,语速飞快地复述着指令:“明白!预案‘磐石’启动!保护原料供应渠道,确保许小姐安全,陆少负责沈老。沈总,苏小姐那边…需要知会吗?”

沈砚舟沉默了一瞬。脑海中闪过苏青瓷在沈老院中不卑不亢的姿态,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的侧影,以及她回复邮件时那份简洁有力的坚持。

“不必。”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让她专注于设计。外面的风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块流转着微光的“天青引”小样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即将在沉静底色上绽裂的冰锋纹路,“…我来挡。”

电话挂断。沈砚舟拿起那块小小的“天青引”面料,指腹感受着那份温润坚韧的触感。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笔,在桌角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极其简练地勾勒了几笔——并非设计图,而是一个抽象的、如同山峦又似盾牌的符号,旁边写下一个时间节点:峰会倒计时28天。

他将便签压在黑檀木镇纸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璀璨而危机四伏的都市夜景。

暗流汹涌,针锋相对。

一方磨刀霍霍,意图断其根基。

一方不动声色,已布下磐石之阵。

而风暴的中心,“青霭”工作室的灯光,依旧明亮。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丝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曲无声的战歌。

苏青瓷笔下,那几道冰裂的纹路愈发清晰、凌厉,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锋芒。她并不知道,一场围绕着她和她所守护之物的无声战争已经打响。她只知道,手中这支笔,必须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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