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师兄下一刻便不再说了,自顾自爬上床阖眼歇息。
许韵飞有诸多疑虑,迫于师兄性子只得缄默。
夜里师兄入睡得早,许韵飞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这床板不知比家中要好多少,人躺上去睡得板正,褥子虽旧,却舒适贴肤。
师兄的话响在耳边,月色入户,许韵飞鬼使神差把头转过去看桌上的木人。木人只有个轮廓,垂头打盹一般。
朦胧的月光照在那木人身上,像自身泛出的莹光,许韵飞停住胡思乱想,揉了把眼睛准备入睡,却见那木人一下被黑影笼罩,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窗边显现。
许韵飞当即就要叫出声来,师兄的交代再次浮现脑中,他拼死捂住嘴巴,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那影子晃动半刻,就听见窗纸破裂的声音,许韵飞恨不得将头埋在床底,双眼紧闭。没过一会儿,急促、粗重的喘息袭来,就在他的头顶的位置一样。
他和窗户靠的实在太近了,许韵飞终于明白师兄的暗语是何意,这人不是白日的师父还能是谁?
他害怕了,无边的悔意蔓延开了,他现在情愿被爹打个半死,也不愿在这院子学甚么手艺了。
也许是他太过恐惧,呜咽的声音从手缝儿飘出去,窗外的动作更响了,怕下一刻就要破门冲进来了。
“这么晚不睡作甚?”云茶猛地的把褥子翻起,坐在床边看他。
见师兄起来了,许韵飞立马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飞扑到师兄床脚,“师兄,我……我做噩梦了。”
屋外的影子像被人抓住手脚,立即潜入月色不见了,窗纸的小洞湿润一片,足足有两个拇指宽,叫人反胃。
许韵飞从未觉得有人这么及时和骁勇,此刻师兄在他眼中宛如神兵天降,心中更加依赖。
师兄见他满脸泪痕,咬牙骂道:“叫你早点睡不听,你以为他是个甚么好人,若不是你年纪小,我才懒得管这些!”
许韵飞被骂得怔住,鼻涕也忘了擦,湿漉漉的睛眼眨巴眨巴,他才发现,这位师兄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因为瘦削,且行事独立,才显得成熟,实际比他才高半个头。
师兄都没哭,他哭甚么,他现在明白了,自己的确是被爹卖给这怪癖手头上了,他和师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师兄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师兄又是怎么的心境,他都无力再去想象了,他跌坐在地上,宛如劫后余生。
云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许韵飞初来乍到,不似寻常人家孩子精怪,他暗中瞥见这孩子身上疤痕累累,估计是哪户穷苦人家的倒卖来的,倒是他显得咄咄逼人了。
可若是有选择,他也不想这般,谁命不苦呢,最终他没在说下去,躺在床板上假寐。许韵飞不敢睡再在窗脚了,只能缩在师兄脚边打瞌睡,一边啜泣,一边把师兄的褥子攥得紧。
*
日子终是这般荒唐、紧巴巴过去了。
许韵飞平日跟在师兄前,师兄后,跟屁虫似的,基本功复刻得差不多了,就得师父学真本事了。
他长到十四岁,越发玉立,出落清俊起来,好似那府邸风流倜傥的小少爷。
师兄则长得英气逼人,气质清冷骄纵,毒舌逐渐显现,师父怎么打压这个徒弟,心底却是个豺狼如饥似渴盯着不放。
也亏得有师兄在,许韵飞苟且至今,愣是没让师父得逞,最近师父又沉迷傀儡秘术,偶尔才想起他来。
只是今日忽然传唤他,许韵飞浑身鸡皮疙瘩竖起,十分拖沓、不情愿。云茶拍了下他肩膀,示意他莫要怕,许韵飞便挺起背,阔步到那间噩梦般的卧房里去了。
这两年间,他与师父的关系十分僵硬,师父几次欲对他行不轨之事都被师兄撞破搅黄,后来才知是师兄保他无忧,告诉那老东西侵奸孩童必遭天谴。此外还提了一嘴有关炼化傀儡的事,亏损主人的精气,也怕时机出差错,做不成所谓的傀儡活人。
许韵飞长得已经五尺有余,和师父快一般高了。因为淫邪的原因,师父面相衰黄,身躯佝偻,不似往日威风。
师父手执一卷书,面前的桌案上置一小炉,正冉冉升烟,其他便是簸箕里碾碎的花粉,各种穿丝,十分繁杂。
许韵飞不明所以,他素来只学造傀儡,缝补戏服的差事,眼前这般景象又是炼药,又是翻书,实在是违和,况且师父竟然出奇的没刁难他,潜心于手中事物。
“师父传徒儿来可有吩咐?”
师父顿了顿,才发觉人已经到了房里,咧嘴笑道:“韵飞,到师父跟前来,师父今日要教你的是祖师传下来的秘术,你可要听仔细了。”
手上招呼着他朝床边坐,许韵飞婉拒了,师父虽有不满,可转眼就抛之脑后了,满腔都是这秘术如何如何。
且听他讲:“从我师门一脉,祖上曾教五类类傀儡,可到了现今只精从三类,分别为提线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这些傀儡大多卖给市井、宫廷做戏娱,早些年为师也经营些钱财,置办这间院子。”
“可这些傀儡有何看头,如今名噪四方的不还是那下九流的杂耍、戏子,谁还记得我们偃师,到头来,我也想通,与其挣些金银,不如追求师祖秘术,叫木头傀儡变成活人,才成大器,且作为一个偃师,毕生的追求都在此了。”
师父说得声情并茂,眼中隐隐有泪花,然而话锋一转,他泄火般朝案上拍掌,道:“可惜我五十余年,半生用在虚无的浪荡中,错过了最佳造秘术傀儡的时机,往后幡然醒悟,却总是差临门一脚,到今时,已经惨败二十一次,我便不免伤悲,这等秘术就要失传于世间。”
“我膝下无儿女,除你和云茶,再无他人,你们也到了懂事阶段,师父信得过你们,才教你们只传内门的秘术。”
说着,手指捻起一撮花粉末,“你初拜我门下,永生花开得绚烂,是个好兆头,师父不免高兴。你师兄现今已摸着些门道,你却一窍不知,往后芳华,若是磋磨于摆弄平常傀儡,实在可惜。今日为师就将秘术内容告诉你,你只可刻在脑中,万不可泄露于他人之手,否则我便不顾师徒情怀,将你就地抹杀,你可能做到?”
许韵飞听他讲了许多,只提炼到最后一句,师兄又叫他放心,于是点头答好。
师父心满意足的笑了,当着他的面取出一只傀儡,婴儿摸样的裸着身子,用现成的丝线穿引,把丹炉的药丸放置傀儡腹腔之中,再用棉花、五色布料塞满。
最后在他迫不及防的情况下,用剪刀猛地刺入心口,血色浸染衣料,许韵飞下意识就要喊叫师兄,却被师父摆手阻止。
“韵飞,接下来你眼睛莫眨,千万别神。”
许韵飞心中只剩下恶心了,只见师父叫他拿只瓷碗,贴在胸口,挤了小半碗血,和那花的粉末混匀了,掺入木桶的绿色液体中搅拌。
傀儡就这么被浸泡封盖,严丝缝合,直至七七四十九天启封,届时还需主人做最后的仪式就可。
他到底是个少年,见这种诡异手法,胃里翻江倒海,木桶里的液体,自他两年前见的染缸一模一样,更不用说傀儡除了木头纹理,近乎与常人无异了。
师父捂着心口,血还在朝外冒,叫许韵飞上药。
本着早些结束的心思,许韵飞心一横,咬牙给老东西缠布,却不想遭了爪子乱摸在手背,心想这老东西果然没安好心,狠狠瞪他一眼。
奈何许韵飞长相实在是符合清新小郎君,让这老东西春心荡漾,居然得寸进尺起来,口中叫着:“飞儿,飞儿。”
云茶在外听候多时,半只脚踏进来时,就见许韵飞抓着剪刀挥向师父,师父勃然大怒,阴毒的眼光登时就要把许韵飞吞下一样。
云茶怎料到此景,连忙冲上前把剪刀夺过,拉着许韵飞给磕了个响头:“师父息怒,师弟一时糊涂,冲犯了师父,是我这个师兄没教好,我这就让他领罚去。”
见是云茶来了,师父气也就消了大半,于是假意咳嗽二声,想着方才也是自己心急,差点犯了火候,道:“无事,你身为师兄是该好好管教他,这般性烈怎行,亏我教得他这些本领。”
许韵飞脑袋都要炸了,他才不想学这劳什子秘术,摸这趟浑水,再说明明是师父有错在先,为何师兄这时袒护起师父来了,一腔的愤怒都转成了委屈,咽下肚子,灰溜溜跟着师兄出去了。
师兄一言不发,两人隔着柱子,背对着各自沉思。
再过几二月,就是县中老爷七十大寿,特请师父定制三只傀儡,歌舞祝寿,做演出吉庆,然师父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都扑在‘秘术’上,尤其近日将主意又打在许韵飞身上。
云茶原不想早揭穿有些话的,可师父方才的眼神,若是动了真格,恐怕他这师弟已成死尸一具了。
早在他之前,曾也有一位师兄,却被师父活活折辱致死,身体又炼成了秘术中的一部分,十分骇人。
那永生花的养料,便是师兄的血肉,院子四季常阴,应是受了此影响。
许韵飞暗自神伤许久,终抵不过自个儿怄气转身去看师兄,师兄和他的眼眸对上,复杂的情感在眼底流转,他便知晓,师兄定是有苦衷的。
云茶将他带到山头去采药,一路上,将师父的计谋讲了出来。
许韵飞面容惨淡,如白纸般颤栗起来。
原来师父之所以教他秘术,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与师兄不过提线傀儡。师兄练习秘术已有两年,他把衣裳撩起来,心房的位置爬着四条伤口,新旧交替盘错在一起,粉嫩的新肉旁边是狰狞的瘢痕。
云茶道:“今日他喊你过去,是到了年纪,以后每年春秋,便是炼化傀儡的日子,我本想着等你手艺再精湛些,就计划出逃,如今看来,却是等不了片刻了。”
“师兄!为何我们不趁机将他打倒逃走呢?我见他近年虚弱的很。”
他的这番话激起云茶冷笑:“就我们二人?连他的手脚都折不断。”
许韵飞不解,师父五十多岁的人了,总不可能连他和师兄二人都撼动不了半分,正要发问,却见师兄从背篓取出了木头小人。
“师父虽是个做傀儡的,但也颇通些邪术,否则整日摆弄他那花朵木偶作甚,你我二人在他手掌心,一清二楚。
只不过叫我找到那邪术的载体,便是这木头小人,专门吸食凡人阳气,恐怕我们的师父,早就不是五十多岁。”
这话醍醐灌顶,许韵飞看着只有半寸的木头小人,越来越觉得像自己。两年前的那个晚夜,桌子上的木人,难道是师兄?
云茶见他若有所思,也不做过多解释,只道:“二月后县老爷七十大寿,会请清风道长到场一同贺寿,正是我们摆脱的时机,我将你的木人已悄悄带出来,你拿着,交给清风道长手上,他见了自会明白。”
难怪这些天师兄总进出师父的卧房,原来是这原因,许韵飞握着木头小人,感激涕零,却想到师兄的木人还没拿出来,道:“师兄你怎么办?我见那块木人大些,不如我去纠缠师父,师兄趁机取走。”
对了,师兄的木人已经被搬到师父的客堂中去了,不好下手。
云茶道:“不必,我自有办法,这些天你表现的殷勤些,别露出马脚,到时候贺寿,我们趁机制造混乱逃走。”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千载难逢,一般这种大场面,偃师也能被邀请吃个酒菜,师父又爱面子,不会拒绝,只是清风道长他还未知,否则是万不可去的。
云茶前些阵子去买料子,才知清风道长和县老爷是故交,回来后便筹谋计划。
许韵飞顿时来了精神,说什么也要帮忙,云茶呵斥:“你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他要你作甚,你假意顺从就可,你是想活着出去,还是做他的傀儡考虑清楚。”
他知道师兄是在气他的举动太过极端,可心里荡漾着愉悦,他马上能和师兄解脱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舍弃前尘重新开始。
然天有不测之风云,两个月后,却是他和师兄二人相隔,他坐货船逃往下扬,师兄就在高台上目送他远去,身后的师父目眦欲裂,快将师兄掐得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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