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时节,天像捅了个窟窿,大雨呈瓢泼之势,打在瓦砾上,溅在庭院中,满眼都是迷蒙的水汽,如同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铺展。
这种天气无法上工,也不能耕种,长安城的街道积水淋淋,人们俱缩在家中避雨,连平康里招揽客人的琵琶声都变得慵懒断续。
大慈恩寺中,佛殿庄严静穆,隔绝一切淅沥聒噪的风雨声。巨大的金身坐莲佛像之下,贺兰慎一袭白衣盘腿而坐,闭目诵经。
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敲着木鱼,单手合十,闭目悠然道:“孩子,你心不静。可有困扰?”
闻言,贺兰慎睫毛轻颤,睁开眼,眸中倒映着莲座下灯盏的暖光。
沉默半晌,他道:“师父,弟子遇见了一个人。”
檐下雨帘淅沥,殿内木鱼不急不缓,窥基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兰慎想了想,方道:“弟子形容不出来。但我欣赏她,亦是第一次,对一个人的过往产生了好奇。”
“既是欣赏,又为何困扰?”
“她是天子要铲除之人,声名狼藉,弟子与她一开始就站到了对立面。可是弟子……”
窥基老和尚呵呵一笑,温声道:“你心中其实已有了抉择,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去罢。”
远处寺钟长鸣,宛若天籁,贺兰慎只觉心神一荡,如拨云见日,清明万分。
“弟子,多谢师父指引。”贺兰慎以额触地,俯首行了大礼,方起身朝殿外而去。
身后,窥基依旧慈善,淡淡道:“指引你的不是贫僧,是你的心。”
午后,雨停了,裴敏推门出去,满地残红绿叶,留下一片风雨过后的狼藉。
从檐下走过,穿过中庭,便见药师堂门前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朱袍儒雅,女的紫裙飘逸,正在低声交谈些什么……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与净莲司的药师师忘情。
郎才女貌,站在一块儿总是赏心悦目的。
裴敏笑吟吟向前,朗声道:“陈少卿偷偷摸摸地来与净莲司的师美人幽会,可曾问过我这个一司之长同不同意?别的不说,千把两的聘礼决不能少。”
正在交谈的两人齐齐望过来。
陈若鸿不露喜怒,师忘情亦是蹙眉冷面,裴敏踏过庭院中的积水上了台阶,斜眼笑看他俩道:“不必管我,你们继续。”
檐下积水坠落水洼,砸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裴司使。”陈若鸿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清冷倨傲,“裴老将军故去了。”
裴敏停住脚步,回身道:“昨日的事了,陈少卿不会以为净莲司的消息如此落后罢?”
“裴老将军故去当日,将军府内丢了一份朔州边境布防图。”陈若鸿的声音沉了几分,“陈某怀疑老将军并非死于急症,故而借师掌事前去查验一番,还望裴司使首肯。”
“朔州布防图?”裴敏眯了眯眼,联想到那夜拢花阁所闻。
陈若鸿看着她道:“听闻裴司使在追查突厥人?若有线索,还望告知一二。”
“追查之事由贺兰慎负责……咦,贺兰慎呢?”裴敏这才想起今日还未见过那小和尚的身影,自语道,“奇怪,平日每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净莲司,今日怎的没了影子?”
与此同时,长兴坊内。
土垣之上,一名身量壮实的汉子狼狈翻滚下来,满身泥泞顾不得拂拭,只挺身站起,拼了命地朝前跑去。
一支鸣镝破空而来,土垣旁的屋檐之上,贺兰慎踏着瓦砾飞奔,衣袍翻飞,雨水四溅,渐渐地竟赶超垣墙下的突厥人。
那突厥汉子一边玩命狂奔,一边不住拿眼睛瞄身侧屋檐上与自己齐头并进的少年武将,眼中有明显的惧意流露。前方拐个角便是出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使尽最后的力气咬牙冲刺……
然而还未触及到出口,屋檐上的白袍少年飞身而下,屈膝朝突厥汉子后心一顶。那汉子大叫一声扑倒在泥水中,朝前滑出两丈远,又迅速挣扎站起,拔刀朝身后砍去!
贺兰慎轻巧避开这一击,再横刀一斩,突厥人的刀刃竟铮的一声崩裂成铁屑!
贺兰慎单手抓住他的腕子制住刀刃,戴着佛珠的左手则化拳为掌击中他的腹部软肋。那突厥汉子本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力,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吐出一口黄水,抱着腹部跌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恶狠狠呸出一句突厥语,颤巍巍伸手想去够那柄掉在泥水中的大刀,然而只是徒劳。忽的他目光一凛,从腰带中掏出一粒药丸丢入嘴中……
正此时,土垣之上又一人跃下,飞速卸了突厥人的下巴使他不能吞咽,再曲肘猛地一顶他的腹部,直顶得他苦胆水连同毒药一同呕出,方拍拍手看着地上完全动弹不得的突厥人,笑道:“贺兰大人,心慈手软可不行啊!”
来人正是沙迦。
贺兰慎回刀入鞘,姿势干脆洒脱,淡然道:“押回去。”
水洼中倒映着长安城阴云不散的天空,转而又被凌乱的步伐踏碎。
裴敏刚从将军府回净莲司,便见沙迦捆着一个浑身泥水的汉子朝司中地牢方向行去。
她问:“抓到了?”
沙迦道:“抓到一个,多亏了贺兰大人出手!不过另一个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裴敏并没有露出多大的欢喜,只淡淡朝庭院中望了眼,“贺兰慎呢?”
“方才还在这呢!”沙迦挠了挠脖子,朝书房方向一指,“好像去那了。”
这小和尚抓到了细作,多半去写奏折呈报去了。
净莲司的书房很大,独揽一殿,里头锁着诸多公文案牍。裴敏负手上了石阶,穿过廊下到了正门,房门虚掩着,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戳开,迈了进去。
阴雨天,房中光线晦暗,燃着两盏油灯,立地屏风后一条修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裴敏没多想,轻手轻脚过去,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笑道:“你躲这后面做……”
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赤着上身,只穿了条干净的亵裤,正弯腰摆出一副穿衣裳的姿势,露出匀称矫健的身体,背部肌肉连着腰线收拢,肌肉清晰,线条完美,当真是条龙精虎猛的好腰!
他没有戴幞头,骤然回头撞见裴敏,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难堪,配上那剃了发的模样和眼尾的朱砂,更显得圣洁无双。
“……甚?”裴敏把落下的一字补全,也不回避,只笑着看他,眼神明媚清澈。
贺兰慎猛地转过身背对她,抬手一扬,白色的里衣如云散开又落下,轻轻披在他肩头,沙哑道:“裴司使还要看到何时?”
语气中是明显的不满,倒有几分少年的青涩反应。
裴敏双臂环胸,笑道:“这么紧张作甚?司中最不缺的就是糙老爷们儿,我见惯了男色,还会对一介少年图谋不轨不成?”
说的话还是一样的散漫张扬。
不稍片刻,贺兰慎换上干爽的衣物,穿戴整齐从屏风后出来,神色已恢复如常,依旧是佛座下清冷自持的金刀武将。
贺兰慎将换下来的湿衣仔细叠放整齐于一旁,抚平褶皱,方问:“何事?”
“师忘情去将军府看过了,裴老将军没有中毒迹象,但的确死于他杀。”裴敏靠在屏风旁道,“他有痼疾,加之风寒,本该要发汗散邪,药汤却被人换成了阴寒凝滞之药,导致血脉阻塞不同,诱发死亡。”
贺兰慎一顿,沉声问:“谁做的?”
裴敏道:“府中厨子,在将军府干了七年,却未料是个细作,事发后就窃取朔州边防图逃了。”
两个时辰后,大明宫紫宸殿。
“堂堂行军大总管,我大唐的军魂!在长安城自己的领地里被暗杀,说出去颜面何在!民心何在!”天子鲜少动这般大怒,喘气不已,裴敏都怕他憋着。
虽说天子不喜欢裴行俭执拗的性子,但也不希望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去,不由涨红了脸直喘气,哆嗦指着殿中垂首躬身的三人道,“不是有固若金汤的南衙禁军守卫么?不是有网罗天下情报的净莲司么?怎的连这么大一桩阴谋都查不出来!”
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倒映着裴敏的身姿,她抬头直言道:“回陛下,长安城混入突厥细作之事,净莲司早在一个月前便有所察觉。只因巡城守卫乃是南衙禁军之责,便与贺兰大人一同呈报给了王将军。”
说着,她瞥了眼一旁的王信,冷声道:“王将军有无处置,臣就不得而知了。”
“王信!”天子哑声低喝,斥责道,“裴敏所言属实?”
“回陛下,臣并未收到净莲司的禀告!”王信睁眼说瞎话,摆明了要甩锅给裴敏。
“王将军,此时不是推卸责任之时,你想清楚了后果再回答。”
“裴司使这是污蔑我纵容奸细?”
“行了!”天子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贺兰,你说。”
只要贺兰慎咬定裴敏失职,与王信沆瀣一气,今日裴敏难逃其咎。
她知道,这是个动摇净莲司势力的绝佳借口,不由悄悄瞥向一旁挺拔的戎服小将。
“回陛下,裴司使所言属实,净莲司的确已将此事上报。”贺兰慎不卑不亢,清冷道,“所发现的奸细伏法六人,活捉一人,另有窃取图纸的厨子在逃,臣等已在想办法追捕。”
天子这才缓过一口气,负手踱步道:“朔州边防,乃是边境命脉,决不能落入敌手!”
正凝重着,轻纱垂帘后,一个威仪的女音传来,四两拨千斤道:“陛下,如今再动怒已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他们将功补过,亲自前往朔州追回边防图。”
透过纱帘,可见发髻高耸的武后有一搭没一搭抚着手中的狸奴:“王将军乃禁军统帅,自当要留守京师。追踪之事,就交给贺兰慎和裴敏去做罢,追不回图纸,便让其以死谢罪。”
那个“死”字落音很轻,却仿若有千钧之重,沉沉压在裴敏肩上。
她知道武后在暗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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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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