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咦,小和尚?”短暂的怔愣过后,裴敏再次感叹冤家路窄。

她猜到了圣上会从羽林卫中调人来净莲司,唯独没有猜到调过来的会是贺兰慎——一个入官场才半个月的佛家少年。

按理说,贺兰慎在羽林卫有大好前程,不该“流放”至净莲司。

日落时分,长安街市陆陆续续点了花灯,如同星河宛转流淌。

天色黛蓝渐浓,颓靡的夕阳与新生的灯火交相辉映,橙黄的暖光洒落,空气中的尘埃都成了浮动的碎金色。

“我奉圣命兼任净莲司督察使,还有谁要立威的,尽管上来。”贺兰慎站定,隔着半个庭院与裴敏对视。

那双眼深不见底,霎时间裴敏竟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沙迦呢?”她玩着指间的铜钱,压低声音问道。

大概方才扔缸耗尽了力气,狄彪握着重剑的手微颤,不爽哼道:“屋脊上。”

说来也巧,恰时一人从屋檐跃下,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地上,拔-出腰后交叉悬挂的两柄波斯弯刀,缓缓朝贺兰慎走去。

这人身穿西域异族服饰,一头棕褐色的茂密鬈发,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见的灰蓝色,麦色的皮肤如豹子般矫健,嘴角带着痞气的笑意,看似漫不经心,浑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是凶悍非常,实力绝对凌驾于狄彪之上。

这就是来自波斯的第一高手,净莲司司狱堂左执事,沙迦。

贺兰慎单手按在刀柄上,摆出备战的姿势。几名羽林军也纷纷拔刀,对准缓步逼近的沙迦。

见状,净莲司内或坐或立的下属们也直起身,如狼环伺,恶狠狠盯着羽林卫的人。

两派人各自对峙。

分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弯刀和唐刀撞在一起,发出龙吟般的铮鸣声。数招过后,沙迦和贺兰慎各自后退两步站稳。

气氛正胶着,忽闻远处暮鼓声声,酉时到了。

“时辰到,收工了。”裴敏慵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她打着哈欠起身,抻了抻双臂,挥赶净莲司众人道:“还杵在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灯,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

沙迦率先收了刀,杀气消散,竟不再管那群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只痞笑着走向裴敏,耸肩摊手道:“没钱啦,裴司使借两个钱银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涨价呢!”

他的长安官话带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裴敏将手中的铜板丢给他,沙迦嫌少,撇着嘴走了。

狄彪狠狠瞪了贺兰慎一眼,也走了。净莲司的下属们纷纷去拿石桌上的赌钱,却被裴敏拍开。

她将那些零散的铜钱银两归拢揣入袖中,笑吟吟道:“来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谢寄北,大小通杀,庄家赢!”

下属们这才察觉上了当,挥手“吔”了声,四散开去。

聚众赌博,散漫轻浮;说杀就杀,说散就散;将无将威,兵无兵规……几个羽林卫的人看到净莲司的人如此作风,俱是目瞪口呆。

庭院空荡起来,唯有那铜缸突兀地立在阶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还被绑在铁钎上,没人管他。

太阳完全沉没,光线逐渐晦暗,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立,听到少年的嗓音稳稳传来:“赴任文书在此,请裴司使过目。”

即便刚经历一场恶战,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清朗,没有丝毫起伏。

随行的副将趁机向前,耐着性子,将装有文书和官印的锦盒捧至裴敏面前。

“上元夜吉日,净莲司不揽活了。”裴敏一副懒于应付的样子,伸出纤白的五指置于唇边吹了吹,对送到眼前的锦盒视若不见。

捧着盒子的副将欲怒,忽闻角落里传来一个人的呼救声:“羽林卫大人!大人救救小人!”

贺兰慎寻声望去,看到了绑在铁钎上的男子。男子满脸烟灰,衣服下摆被烧焦了,毛虫似的抱着铁钎挣扎扭动。

贺兰慎剑眉微蹙,问道:“此人所犯何错?”

“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罚他。”裴敏过了好半晌才回应,抬眼瞥他,眼中蕴着恶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绳结眼熟么?还是跟你学的呢。”

绑住男子的是缚猪蹄的结,和那夜贺兰慎绑裴敏回大理寺狱的如出一辙。

贺兰慎道:“审问刑罚之事,当属刑部和大理寺职责范畴。”

裴敏瞪大眼,佯做惊异:“呀,是么?这么说来,他们岂非要感激我侠肝义胆为其分忧?”

她这般说黑为白,贺兰慎一时无言。

“贺兰大人好像不大开心?那就好,你不开心我才开心。”裴敏轻笑,凝望少年的脸色,试图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细微的情绪变化,“你所见之人,是不良人集结的恶鬼修罗;你所立之地,是长安城最黑暗的炼狱深渊。愿贺兰大人在此官运亨通,早日超生超度!”

“裴司使不必试图激怒我。”

贺兰慎一语道破,又道,“同僚为官,你我之间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议交接事宜。”

裴敏装作没听见,慢悠悠朝外走,扬声吩咐:“来人,将这疑犯关入水牢,直至他吐干净真话为止”

“裴司使!”身后传来羽林副将的怒喝,“你身为下级当协助督察使熟悉环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抛下上司一走了之!”

裴敏头也不回地出门去,笑得越发猖狂。

入夜,上元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花灯在头顶汇成光的海洋,东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摊,卖面具、卖吃食、卖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将道旁占得满满当当。各色男女来来往往,买花灯猜灯谜,或是挤在平康坊的楼阁下争相抛掷红绡绸缎、头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怜……

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戏,裴敏站在人群外围驻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么‘滚钉板’‘碎大石’的老把戏,假得很。他们若见过牢狱里哀嚎的犯人,尝过真正的筋脉寸断、肉烂骨碎之苦,便没兴致操这样的营生了。”

靳余手里拿了个胡麻饼咬着,闻言满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时也能像朱雀、沙迦他们一样出任务捕犯人?”

裴敏失笑:“等你再长大罢,小孩儿。”

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开话题道:“贺兰慎那边,裴司使准备如何处置?”

裴敏道:“按计划来,静观其变,先摸清楚他的底细。沙迦不是……沙迦呢?”

“我在!我在这!”沙迦高举一只手,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显然又是仗着一张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

他擦了擦脸,爽朗一笑,用带口音的汉话问道:“什么事?”

裴敏好笑道:“问你今日与贺兰慎交手,几分胜算?”

“他力气很大!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远不及他身手厉害。”一谈起下午交手的那少年,沙迦眼睛都亮了几分,赞许道,“若是一对一单挑,我最多五分胜算。裴司使,那少年是个天才!”

也就是说,贺兰慎那小和尚竟能和净莲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

裴敏拿起路边摊位上售卖的鬼面面具,罩在脸上比划一番,复又放下,继续朝前挪动道,“我倒越发期待了,且看看这小和尚会出什么招数,镇住本司的一帮妖魔鬼怪。”

“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谁来监督,沙迦的心永远都属于你,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下属!”说这话时,‘最忠诚的下属’此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旋转起舞的胡姬,还抽空吹了声口哨,与胡姬眉来眼去。

裴敏十分感动,回应他……

“滚。”

一行人玩到子时方归,净莲司内已没有了贺兰慎和其部将的身影,唯有交手时打碎的瓦砾、破损的围墙被修缮好了,水缸也恢复原位。

看来贺兰慎的人不住净莲司,也好。

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后半夜,朦朦胧胧睡下,感觉刚合眼没多久,便听见庭院中传来了催命符似的大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脑壳疼。

不一会儿,鼓声停,有人沉声高喊道:“少将军有令,起床,点卯!”

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懒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没醒。

小和尚要完。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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