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白若银。

方才下过一场雨，林间的小路曲折而泥泞，一道身影从中闪过，坑洼里的脏水翻了几串涟漪。

脚步声渐近，一丝微弱的光打在白肆几乎苍白的脸上。

伸到面前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虎口带着一层厚茧。

白肆疲倦地阖上眼，将脸颊贴上手心，乖巧而顺从，宛若一个竭尽全力讨好主人的宠姬。

手的主人一怔，背光中高大的身影一点点地蹲下来。

火折打开，映入眼帘的面孔俊秀且温和，浑身拢着深重的凉意。

——辰清。

“是我。”他声音极尽克制，却仍不住地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他将白肆抱在怀里，下巴抵在那过分瘦削的肩膀上：“对不起。”

白肆歪了歪头，不动声色地扯下辰清腰间的粮袋。

放了几天干粮饼硬得像石头，轻轻一碰就四分五裂。白肆轻轻舔舐着手心里的碎末，狼吞虎咽。

“喝点水。”沉默片刻后，辰清将水壶和剩下的干粮全都递给了他。

辰清很想向白肆了解一些近况，但白肆如今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浪费在除了吃以外的事情上。

他体内灵脉被封，身体状况与常人无异，需要饮食维持精神健康。粗粗估计下，凌止上次过来大概是三天以前，也就是说，白肆起码三天滴水未进。

辰清摆弄了一番白肆脚腕上的锁链，寸寸玄铁打造，而且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文。除了镣铐的主人，想要打开要废好一番功夫。

正思索间，白肆拿水壶的手微微一颤。

他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凌止，立刻躲到了辰清身后。

凌止死死盯着辰清，面若冰霜：“你是谁？”

辰清回望过去，素来温润的眉眼含着尖锐的恨意。

“呛”地一声鸣颤，辰清拔出腰间佩刀劈了过去。

凌止拔出同归，手挽了一个简单的花，步若流云逐风，轻飘飘地将一式“游龙随月”递了过去。

刀锋剑芒激荡，疼得白肆脑子嗡嗡响。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凌止咬牙，指尖积蓄一段灵力。

辰清一刀劈去，擦着凌止喉管割断了他一缕鬓边发。

凌止目光陡然犀利。

白肆在一旁默默攥紧了拳。

凌止使剑，招式总讲求几分灵动飘逸。辰清用刀，在形式上没那么多讲究，横劈竖砍，火星迸溅，杀气横生。

但几乎每次，凌止都能在他刀劈过来的前一刻轻巧避开，不远不近地与辰清拉开距离。

凌止以闪避为主，几乎不还手，没有摸清对手底细前，他不会贸然出招。

若是旁人在这，或许会惊叹于二人眼花缭乱的对招。但白肆从五岁开始看凌止练剑看了这么多年，他清楚凌止有一招绝技，每次与师兄师姐交手落在下风时都能靠这一招式转败为胜，出其不意将对手拐进死路。

一旦使出这套剑招，除了泠玉仙君，没有人是凌止的对手。

终于，两人相较第三十招时，同归剑由守转攻，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凌止的流云袖就甩到了辰清眼前。

辰清下意识提刀格挡。

白肆心中默数三下，抬手将水壶砸向辰清腿弯。

辰清几乎只来得及感知水壶破风砸来的细微声响。直到同归的剑风擦着他的头皮狠削过去，他才意识到，千钧一发间，是白肆用这一击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你找死！”凌止一眼斜过来，眼底泛着森然的寒光。

那份毫不掩饰的憎意箭一样直刺进心底，白肆深呼一口气，衣袖下的手颤抖着，久久都停不下来。

辰清趁机提刀逼近，手腕一错，寒刃搅动风起，以雷霆之钧着朝凌止劈去。

这一招叫做“诛邪”，式如其名，杀气腾腾，刚烈无双。

凌止闪身躲开，灵巧得好像脚踩着一团流云，同时手中长剑一翻，面不改色地退到了十步远外。

白肆抬手遮住了眼睛，挡了一下剑光。

他已经到了能看出深浅的地步了，辰清与凌止修为上差距太大，一旦凌止不留余地，辰清不会是他的对手。他能帮辰清一次，不可能帮辰清每一次。

十数招转瞬而过。

——锵！

一声尖利的鸣颤，清脆若金石相击。

摸清辰清底细后，凌止终于不再留余地，同归剑湛若江水，剑风若霜雪，力重千钧，直追辰清杀来。

辰清脚步微错，持刀迎上，空气里火星四溅，一触即燃。

——撕拉！

随着同归剑一声烈响，辰清左肩衣裳顷刻碎裂，鲜血汩汩涌出。

然而——

同归剑去势不减，剑啸裹挟着滔滔寒意，直朝白肆飞去。

伴随一声刺耳巨响，脚踝上的锁链应声而碎，四分五裂。这一剑力道不知有多大，白肆只觉脚下的土地都在激烈颤动着。

白肆缓缓放下手掌，辰清拉着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拽起，眼眸幽深，平静地望着他。

“走！”他一张口，血色沿唇角涌出。

夜晚那么黑，门外露出的一缕阳光洒进那双眼里，折射出的光芒宛若星光璀璨。

凌止的目光在辰清与白肆之间扫了一圈，阴寒而怨毒。

辰清抹去唇角的血，横刀挡在白肆面前，面容平静温和，心脏的跳动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躁。

不同于他一个半道出家的野路子，凌止师从泠玉仙君，五岁习剑，十二岁初成，平遥同辈中难逢敌手。

凌止未必是平遥最有天资的弟子，但他一定是最刻苦的弟子。差距难敌，辰清从与他交手的那刻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他最多能抗五十招。

但有人在背后狠捅了凌止一刀。

不对，是好多刀。

凌止回过头，瞳孔震颤着，目光化作利刃，直扎进白肆心窝。

“阿肆不是最听师尊的话了吗？难道师尊只教了你忘恩负义，和外人一起对师兄下杀手？”凌止突然笑了。

听凌止提起师尊，白肆眉眼隐隐有些扭曲。

“这次是我，下次该轮到谁了？何青棠吗？”

“棠”字未能说完，白肆将他心口的匕首猛地拔出。

然后在凌止下一步动作之前，将匕首刺进了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又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

鲜血飞溅在他脸上，分外凄艳。

不知过去多久，凌止终于一动不动了。

——叮当！

匕首砸落在地，白肆瘫倒在地，满手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视线一片鲜红，泪珠沿着脸颊滑下，一颗颗砸在手背上，滚烫，刺痛。

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会在他身陷绝境，被人欺负的时候从天而降了。

朦胧的月光里，辰清抓住他的手，逃出了这个不见天日的暗室。

白肆惊魂未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要跑。

他夺命狂奔起来，跑出山林，跑过溪流，跑进村落，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磕磕绊绊，跑了很远，直到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