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侯府一夜之间遭遇这样从大喜到大悲的事情,一时间让来宾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所幸,场中宾客都是萧、言两族亲近之人,倒也省去了一一上门报丧的麻烦。因着原本都是来参加婚宴的,所以来宾都穿得极为喜庆,这样喜庆的服饰自然是不适合再穿着吊唁的,故而向萧白匆匆道了一句“节哀”之后都一一告辞,赶回去换洗换洗再来吊唁。
等到天将明的时候,治丧事宜已经被新妇一一安排妥当了,府里下人不禁都对这个才过门的新妇刮目相看。
除去来参加婚宴的在场宾客,其他一些朝中要员以及天家,却是须得萧老侯爷的孝子贤孙亲自去报丧的。可是,现在的萧家若要论起孝子贤孙来,除了萧白,便只剩下年仅九岁的萧家三公子萧行之和一个不到八岁的四小姐萧思思。
见萧白颇有些踌躇的样子,言婉便道:“夫君,你且放心去吧,府中一切事情自有我在,断不会出半点差错。至于弟弟和妹妹,你也大可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萧白只见言婉把萧思思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拉了才将将到她胸口高的萧行之,两个孩子都是一副温柔乖顺的模样。
萧思思眼睛红红的,越发像只小兔子,有些怯怯地从言婉怀中探出一个脑袋,对萧白道:“二哥,你去吧,我们会听二嫂的话。只是,你要快些回来哦。”
萧白只觉得眼眶微微一热,有些发酸,幼妹固然早慧又乖巧懂事,但毕竟是小孩子,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了这样的事情,比起才见面的新二嫂,她到底还是更依赖自己这个兄长。
“好。二哥一定早些回来。”萧白轻轻摸了一下幼妹的头,又对言婉说:“那么,府中之情就一切拜托阿婉你了。”
“嗯。”言婉面上一派自然,心中却有些酸涩,她已经是他的妻了,他却还是只肯称呼她“阿婉”,就如同婚前一样。难道在他眼中,这桩婚事竟真的只是一场徒有虚名的形式?
萧白出门不久之后,天就亮了,那些已经知晓丧讯的宾客也陆续登门吊唁。
言婉先前说的那一番话虽是为了宽萧白的心,却并不是虚言。世家大族的女儿十一二岁就开始学着治家,为的就是将来嫁人之后能够在夫家站住脚,把家里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十岁就开始学习治家的言婉更是个中翘楚。
因着萧白不在,言婉作为家里的主母便领着幼弟幼妹作为孝子贤孙一一向来宾回礼,内里接待宾客的事宜都交给了萧府大管家,而作为言萧二人心腹的绿珠和萧童则在府门处迎接来宾。
来宾吊唁,径至灵前,向死者行礼。
偌大的灵堂却极为安静,只听见掌礼高呼,“就位,跪。叩首,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就在这庄严肃穆之中,却从中庭传来一阵放肆笑声,竟似琉璃碎了一地的清脆声响。这笑声就像那些酒徒酩酊大醉之后仰天长笑的声音,但在这安静的氛围内仔细听来,却觉得那放肆的笑声中竟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尽的悲哀凄楚之意。
言婉此刻正在向来宾行跪谢之礼,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看不见这来人,却直觉不好。等她行完礼之后,循着笑声的方向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堂之内,萧家的人自不必说,皆是披麻戴孝,前来吊唁的宾客也都是拣那些庄重颜色穿,唯独这人竟然穿了一袭大红的嫁衣,整个人也是作新嫁娘的打扮。
元翎。
是她?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自打定主意要嫁给萧白之后,言婉就知道,依着元翎这狠辣冲动的性子总有一日会闹上这么一场。只是,她没想到竟会是今日。
难道元翎事先并不知道萧老侯爷卒了的消息?
即便事先不知道,到了萧府大门口,看着这一片缟素的景象也该猜到,即便要闹也不该选今日来闹。她当真是西荒胡女,不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
转念一想,又觉得能在对方新丧了父亲的情况下,还穿着一袭嫁衣跑来大闹灵堂的,这普天之下除了她元翎,的确找不到第二个女子。
一时间,言婉竟觉得有些猜不透这女子,不知她到底是莽撞无知,还是敢爱敢恨。她想,既然猜不透,那便不费这个心思去猜度了吧,且看这元翎到底要做些什么,她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如此这般打定主意之后,言婉便有了心思趁着元翎从中庭行至灵前的间隙仔细打量起她来。
胤朝人结婚时所穿的吉服讲究的就是一个富贵华丽,男女皆着贵气风流的正红色。今日元翎所穿的便是这样一件正红色吉服,只是于细枝末节处仍旧可以窥见与寻常的吉服有所不同,正红色的底子上有着不易察觉的祥云刺绣,这倒与一贯崇尚周礼的萧氏家风相符合。这样的吉服既符合大胤的时代潮流,又继承了大周的端正庄重和古朴典雅。
言婉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冷笑,这嫁衣,元翎只怕早就准备好了吧?
那日在上元节宫宴上,元翎一袭西域胡风的掐腰洒金大红裙,舞姿绝世,给言婉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只觉得这女子当真是妩媚妖冶到了极致,就像一团跳跃行走着的火焰,红得炽烈,红得撩人,走到哪里就能把哪里燃烧起来。
而今日,即便身上穿着这样庄严肃穆得近乎刻板的吉服,也丝毫压制不住元翎的美。只是不同于往日的妩媚妖冶,今日的元翎在这正红色吉服的映衬下,竟然显出一种别样的端庄明净来,就像前来吊唁的女宾鬓发间那一小串洁白芬芳的茉莉花。
言婉似乎这才想起来,这个一直被她视作洪水猛兽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论起来比她还小上一岁呢。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这样的元翎若是同穿着正红色吉服的萧白并肩站在一起,一定很好看吧。萧白人生得高大俊朗,穿上正红色的吉服,一定显得又贵气又风流,可惜她也只能是凭空想一想而已,因为她没有见过萧白穿吉服的样子。他还未揭下她的红盖头,她还来不及看一眼他穿吉服时的样子,他就匆匆宣布了丧讯,脱下了那一身属于他们这一桩婚事的吉服,换上了丧服。
待元翎走到灵前时,言婉早已经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到来。
元翎却像并未看见她一样,只对站在一旁的晓童道:“萧白了?让他出来见我!”
晓童低声劝道:“翎小姐,今日府中正在为老侯爷治丧。你若有事要寻公子,还是改日吧。”
元翎嘴角蓦地浮起一抹尖锐的笑意,“怎么,才半月不见,晓童你就不认识我了?”
晓童自幼跟在萧白身边,也是打小就认识这位翎主子的,知道这位主子是个惹不起的,忙道:“怎么会不认识翎小姐了。只是今日……”
晓童话还未说完,便被元翎打断道:“既然认识,那好,你就告诉她,我到底是谁?!”说着竟是纤指一扬,直指一身孝服的言婉。
言婉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一张脸不惊不怒,就连身姿也纹丝不动,也不疾不徐地转头看向晓童,唇角边竟似蕴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一向以冷心冷面著称的晓童此刻一张脸竟是难得的有些扭曲,目光在两个女子之间转了一圈儿,却如鲠在喉,只觉得当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盼着公子赶紧回来收拾这烂摊子。
且不说翎小姐和公子原本就是两小无猜的一对有情人,且两人还是订了亲、下过聘的,现在公子却瞒着她另娶她人,这既是负了翎小姐的情,也是毁了婚,更是生生把一向骄傲自负的翎小姐推到风口浪尖上去遭天下人的耻笑和议论。
但新夫人却也是公子明媒正娶回来的,且是在萧家遭此大难之际嫁过来的。老爷卒了,新夫人却能够强忍辛酸而顾全大局,不仅立马脱下吉服换上丧服,还把府中一切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竟一点儿乱子没出,连同他在内的一众府里家臣下人莫不膺服。新夫人不仅于公子,于萧家也是有大恩大义的呀。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时,掌礼高声道:“太子率东宫幕僚前来吊唁。”
太子也来了?
言婉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当真是冤孽呀,逃不开也躲不过。萧白的前未婚妻,前脚才来;她言婉的前未婚夫,后脚就跟来了。这灵堂今日怕是有得热闹了。也罢,该来的总会来,就让这些人一并都来了吧,谁欠了谁,谁负了谁,都一次算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再纠缠不清。
胤遵循周朝遗风,讲究的是“死者为大”。姬承虽是当朝太子,但今日在这特殊场合,众人自是不必再向他行礼。他才一走到灵前,还来不及吊唁,元翎便直指着他,质问言婉道:“安郡主,我并没有抢你的男人,你为什么偏要来抢我的男人?这才是你应该嫁的男人!”
元翎此言一出,不咎一石激起千层浪,纵然大胤民风开放,但在对方家里刚死了长辈的情况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一口一个“我男人”“你男人”的还是让众人忍不住变色。只是碍于丧家,来宾不好议论,但皆纷纷蹙眉,心想,这元翎果真是西荒胡女,就算从小被养在京都,但野蛮人不懂礼教的恶劣本性终究难改。
不待众人缓过来,元翎又语出惊人,这一次竟然是直接对着那个一贯喜怒难测的太子,“安郡主是你的未婚妻,你就应该管好你的女人,把她带回你的家中!”
这一次满堂哗然,来宾们终究忍不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既是为了元翎这不通人情的话,也是为了她竟然连太子也不放在眼里的狂悖态度,只怕就算她生得再倾国倾城,太子也断不能继续容忍她了。
太子并没有去接元翎的话,一张脸上也辨不出喜怒来,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大约就是他丝毫没有要回护言婉的意思,却处处透着股对元翎的关切来。仿佛元翎说的是旁人的事情,与他无关;仿佛场中那被元翎步步紧逼、被众人议论耻笑的女子不是与他有着十几年情分的青梅,不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只是一个新丧了舅公又无人庇护的陌生新妇。
场中之人莫不齿寒,心中皆道,这太子倒是有心,以储君之尊亲自相随维护,对这元二小姐倒是满满当当的情意。对这曾经的未婚妻安郡主嘛就……简直弃若敝屣呀。
灵堂内的气氛简直沉闷压抑到了让言婉几乎要窒息的地步,她生来尊贵,打小就受尽宠爱,即便连公主也比不得,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辱?且一夜未眠,又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她只觉得心慌气短,眼前一片眩晕,耳中似乎都是那些人的议论嗤笑声。一张素白洁净的脸褪尽了血色,两片薄唇也白了白,只想双眼一闭晕过去,便什么也不用管了。
“嗯?”言婉只觉得自己的右腕被人捏了捏,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清楚地感觉到。她低头一看,只见萧思思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一双黑灵灵的大眼睛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目光再一往下滑,便瞧见了右腕处那道森森然可见白骨的伤痕,心中不由得便是一软。是了,她怎么能够倒下了?怎么能够双眼一闭,万事不管了?她的夫君出门之前把这个家和幼弟幼妹都托付给了她,当时她拉着两个孩子亲口答应了他,现在她又岂可因为一时的软弱,言而无信了?她不能倒下,行之和思思还需要她照顾呢!若是连她都倒下了,那么他夫君的幼弟幼妹又该怎么办了?
这样一想,言婉便觉得精神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体内,她抬起头来,冷眼扫视了一遍场中诸人。除了面含怒容的元翎和一脸冷漠的太子,其余人等莫不是或同情或不平或幸灾乐祸的模样,唯有一人例外。
跟随太子前来吊唁的幕僚之中,有一青年男子虽然同旁人一样也只拣了一件并不起眼的鸦青色衣服穿,行止之间亦无半分越矩之处,但他生得实在是太过出色,竟与元翎不相上下。但让言婉于人群中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自然不是他过分出色的容貌,而是他望向自己时,眼中那审视和玩味之意。如果说太子眼中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漠视,那么这个男子眼中分明就是一副居高临下、俯览众生的意思。
似乎感觉到了言婉的注视,那青年男子微微侧目,与之对视,眼角微微上扬,一双不笑而自带三分春色的桃花眼。
是他?竟然是他!上元节宫宴那日助她抚琴的紫衣男子。
他是东宫幕僚。他竟然是太子的人!那么,上元节那日,他为什么要帮助她?完全是他兴之所至,还是别有深意?
言婉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就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二嫂,”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在腋下响起,萧思思轻轻扯了扯言婉的衣袖。
言婉再度回过神来,扫视了一遍场中诸人,最后直视元翎,不卑不亢地说:“元二小姐此言差矣。我萧言氏,生于梦华二年,因‘京畿之变’而有奇遇,被今上破格封为‘安郡主’,乃当朝丞相、安国公言禹和长公主之独女。兄长是当朝驸马都尉言回,二嫂亦是今上和皇后娘娘的爱女如意公主。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十五及笄那年因修为不够被父母远送到清江里萧氏修习礼仪,今年二月才回到长安,四月同萧家议亲,今日才嫁进萧家。我今年十七岁,这便是到此为止,我言婉可见的一生。”说着,一对翦水秋瞳悠悠一转,凝视了太子一眼,嘴角蓦地浮起一抹刀锋似的锋锐笑意,“自我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后都出自我言氏一族,这不假。只是,我言婉同太子殿下之间却从无婚约,又何来未婚妻一说?十几年间,承蒙太子殿下不弃,我们一直以表兄妹相称,而我与太子殿下之间,除了君臣之义和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言婉眼里忽然浮现出一抹嘲讽的辛辣笑意,“元二小姐以为太子殿下是什么人?是国之储君,是来日的君王!岂是任谁都可以高攀得上的?我论德,及不上清河崔氏的崔十三娘;论才,比不上当朝太常寺大人之女虞小姐;若是论貌,这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女子能与元二小姐你比肩了?我言婉蒲柳之姿,不配得太子殿下青眼,亦从未得到过太子殿下青眼,倒是元二小姐你‘倾国色’之美名早已传遍四方。坊间传闻,元二小姐一舞绝世,不仅惊动了天下,连一向不近女色的……”说着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却落在了太子身上,然后又转头继续对元翎说:“宫中某位贵人也被元二小姐惊动了。”
这宫中某位贵人指的是谁,场中诸人莫不心照不宣。元翎怒极,指了言婉,却又无法反驳。
言婉那双一向被她敛得又淡又温柔的眸子却陡然显出一抹凌厉的颜色,“所以,我言婉从来不是太子的女人!我的夫君姓萧名白,字渡客,痴长我一岁,生性纯善仁义,且跳脱飞扬,有了不得的身手,一个时辰前出门去报丧了,很快便会回来。如果元二小姐是来吊唁我舅公的,那么我萧言氏感激不尽亦欢迎之至;如果元二小姐是来闹事的,搅扰得我舅公走都走得不安生,那就恕我萧言氏也不同元二小姐讲什么待客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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