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使降临人间。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趴在那里。”陆良时指着病房窗外远处的那片沙滩,“像一条搁浅的鱼。”

得了抑郁症有个好处,她对外界的一切无感,内心似能包容万物,像个圣母。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忍受。

第二次,她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用毛巾包裹的瓷碗碎得没有一点声音。

镜子里的人长着一长国字脸。

窄额头、单眼皮、塌鼻梁、高颧骨、不需要低头就能看清的双下巴,布满颈纹的短脖子,厚肩膀。

杨嬿婉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视线继续往下——看不到锁骨的前胸一马平川,没有腰线、苹果身材,两条萝卜腿粗胖。只要稍微走动,大腿内侧的肥肉就会挤在一起来回摩擦。

真丑。

杨嬿婉知道自己从小就生得不好看。

读书时经常被同学嘲笑,男同学给她取外号,女同学抱团孤立她。后来的大学四年,舍友们也会用无声的行动表达对她的嫌弃。

瓷碗的断口不锋利。

从侧颈的表皮层磨到皮下组织,一共57下。

每一下都会剖开她不堪回忆的过去。

母亲不相信她被霸凌,固执的认为是她玻璃心不争气,“是我没教好你,才会将你生得这样自私又懒惰,还谎话连篇!杨嬿婉,早知道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当年我就不该生你!”

“也不知道到底随了谁,一天天嘴里没句真话!今天这个孤立你!明天那个霸凌你!所有人都可着你一个人欺负?真是丑人多作怪!”

那时候她的父亲是怎么做的?

镜子里的人眉心紧蹙。

她想起来了。

他说她不该惹母亲生气,叫她回屋反省。

在父亲的心里,母亲才是第一顺位。

永远没有例外。

以前她一直告诉自己,父母是在乎她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就是个笑话。

贴着瓷砖的墙面溅上鲜红的血迹,零零散散凑齐阵营。

被爱的前提一定要漂亮吗?如果是的话,那她下辈子想要长得很漂亮。

很可惜。

陆良时又没让她死成。

她醒来的那天,病房里的窗帘掩住窗外明媚的光。

陆良时每天都会来看她。

他总是很有耐心,会笑着与她分享每天所见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今天出门前点了一杯酒店的美式,那真是我喝过的最难喝的咖啡!爆炸无敌难喝!”

有时候,他也会和她描述别人人生里的大事。

“刚才我在楼下看到一个新手爸爸,他开着免提和他妻子在讨论宝宝的名字,他的妻子说要给宝宝起名叫‘雨涵’,你知道那个新手爸爸怎么说吗?他说这个名字是一位作家笔下早殇的十八线女配角。”

嬿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

外婆姓魏,名叫兰枝,生自江南的富户。

她读过书,也通些文墨。

丈夫牺牲的那年,嬿婉的母亲还没周岁。

“你刚出生那会儿啊,就外婆巴掌这么大一只,连哭声也细细的。”8岁之前的那些年,小嬿婉一直跟着外婆生活,“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扎着羊角辫的小嬿婉趴在外婆的膝头,一双笑眼弯弯,亮亮晶晶,“婉婉要跟外婆一模一样!”

“婉婉跟外婆这么好呀?”

“嗯!”小嬿婉郑重点头,“婉婉跟外婆天下第一好!”

后来,外婆走了,没有人再叫她“婉婉”。

她回到父母身边,活成了杨嬿婉。

人真的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她在医院的这些天,她的父母甚至没有找过她。如今的社会信息发达,只要有心,没有找不到的人。

所以,她还在期待什么?

杨嬿婉怔愣的盯着窗外弥漫昌荣的天。

她安静坐躺在暗影里,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门开了。

“闭上眼睛,我要开灯咯~”

床头昏黄的灯光亮起,陆良时端着托盘走到杨嬿婉身边。

他借着医院的厨房炖了一锅海带鱼片汤。

刚出锅的汤水有些烫,鱼汤盛入木碗里摆在床头柜上纳凉。

长在海边的孩子,从小都是吃着海鲜长大的。

杨嬿婉不是。

外婆的身体不好,没办法长时间待在厨房里处理鱼这样繁琐的食材。

但杨嬿婉的母亲不一样,她只是怕腥。

灯影里的陆良时被隐去一半,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的声线温软,和她说话的语气总像在哄小孩,“医生说你现在可以少喝些鱼汤,要尝尝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汤了,母亲说喝汤容易发胖,劝她能少吃一顿是一顿。

“确实是太胖了。”

家里的玄关摆着一人高的全身镜,她站直身体,只能看到一半的自己。

像是左右两边被各削去一截。

杨嬿婉直起身体,脚步却往后,一步一步,退到镜子能装下一整个她。

“你好吗?”她和镜子里的自己打招呼。

杨嬿婉的房间里,每一个抽屉都落了锁,里面被吃空的艾司西酞普兰堆叠满满,盒子上贴着的标签见证了杨嬿婉成年后的所有岁月——

抑郁障碍。

杨嬿婉讨厌吃药。

抗抑郁药在体内溶解而产生的药效就像自杀过程的平替,有一种死一样的平静。但药效过去的触底反弹,好似不见五指的大雾散去,她的世界仍旧满目疮痍。

可一切都太累了。

从床上坐起来很累,吃饭咀嚼很累,就连呼吸都很累。

一碗鱼汤见了底,陆良时笑眯眯,他拿出衬衫口袋里被浸了鼠尾草香的手帕,仔细替她擦了嘴。

“真棒!”

原来,好好吃饭也可以得到夸奖。

喝完汤正巧赶上输液的点。

主治医生和值班护士会在上午和下午各来一趟。

一个例行检查,一个定点输液。

锁骨下的静脉穿刺置管连接上新的输液管,与皮肤相接的那一端渗出些微鲜红的血。

可怖又可怜。

大多数时间,病房里只有陆良时和杨嬿婉。

他会在有阳光的日子里送她一朵路边摘的野花,会在有风雨的日子里念一章能令情绪为之沉潜的诗歌。

豆大的雨点打在落地窗上发出沉闷,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磁,穿透了风雨。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轰然落幕,而是郁郁而终。

她想起那个无人与她告别的深夜。

零点的钟声像是在为她的离去欢呼雀跃。

杨嬿婉穿着一身宽大似斗篷的红裙子,踏着钟声走出家门。

这是她18岁时母亲送她的成人礼物,她一直很珍惜。

最后一道钟声被隔绝在厚重的门里,而她在门外。

没有人和她道别。

从幸福小区的大门口向西延伸出一千六百一十二米,就能到达鹭市的海滩。

但是换算成天数,是四年零五个月。

是她与生了病的自己抵抗的年月。

她倦了这样的日子。

当求生**降到冰点,连难过哭泣都不会。

她愈发沉迷死亡。

她不想再抵抗了。

金色的太阳从海底缓缓升起,杨嬿婉踏着细碎的光,湿软的沙粒蜿蜒成她来时的路。

冬季的海水刺骨,顺着四肢浸入百骸。

海浪打湿红裙试图推她回到岸上,她固执的将自己埋进海里,将一身鲜艳铺成大海的鳞。

冰冷的液体涌进鼻腔,因进水而产生的酸疼迫使她张嘴,腥咸的海水顺着打开的喉咙挤进气管,肺部生起剧烈的撕裂感与灼烧感,窒息夹杂着疼痛荡漾在水里,带走身体各处将灭的体温。

但陆良时不允许。

他再一次踹开卫生间的门。

浴缸里装满水,杨嬿婉克制了挣扎求生的本能,将自己沉进去。

颈侧的青筋暴起,蜿蜒着扎进那双充血的瞳孔。

她要杀死她自己。

意识逐渐模糊,她仍能清晰的回忆起将自己落入海底的那天。

漫天无星月。

可陆良时毫不犹豫,抱着她远离逼仄一隅。

濡湿的几丝发贴在她脸侧,从发梢落下的水珠顺入耳道,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别怕,我在。”

下颌被捏紧,她的口腔里渡进鼠尾草的气息。

那是他第三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救离。

“我救了你,所以你得报答我。”

求死不能和求爱无果一样让人绝望。

夜班护士敲响房门,提醒今日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陆良时该走了。

他阖上手里的书,起身走到门边,逆着的灯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脸,“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门锁的锁舌卡进门哨里,发出咔哒的声音。

她再次被隔绝。

陆良时还是没舍得说再见。

关上的门又被悄悄打开,鼠尾草的香味由远至近。

他挤进床与床头柜中间的角落里,杨嬿婉垂下眼睑,看着那双细长白皙的手搭在床沿,距离她的只有几厘米。

陆良时抵着手臂,下颌微微上抬,摊开的手心里有一朵断了花柄的红色山茶。

“住院楼的背面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满了红色的山茶花,最近正好是花期,我前些天经过的时候,那里的花都开了。”

山茶花瓣的边缘有少许的枯萎,陆良时的手掌向前,触到她的指尖,“虽然这朵不及盛开时的美丽,但是医院的花不让随便摘,我本来打算明天再送给你,可我等不到明天。”

杨嬿婉尝试伸出去的手又回缩了几许。

她在犹豫。

温热的指腹抵在她的掌心。

杨嬿婉的视线连着被修剪干净的甲面,顺着手臂上的青筋一路蔓延——

兜翘的下巴向上凹陷,饱满的唇面微微外延,圆润的鼻尖连接山峰之巅,镶了一双情人的眼。

天使降临人间。

想想写出这章的时候,当时觉得自己真厉害!然后申签过不了

孩子天都塌了啊……[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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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使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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