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状元仪仗,阎王主仆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已然宵禁、寂静无声的京城街道上。与荒郊野外的凄风苦雨不同,京城的夜带着一种规整的、属于人间秩序的森严。高墙大院,青石板路,偶尔传来巡夜兵丁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悠远的梆子声,都让习惯了地府鬼哭神嚎背景音的阎王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格格不入。
他,阎罗天子,执掌生死轮回,如今却像个幽魂一样,跟在一个凡人官员的轿子后面,去往一个暂时的、屈辱的栖身之所。这感觉,比被孙悟空砸了场子还要憋屈。
“公子,您看,这京城还挺气派。”白无常倒是很快调整了心态,他东张西望,小声哔哔,“比咱们酆都城看着……亮堂点儿。”
黑无常沉默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少说两句,留神脚下”。
阎王没吭声,只是裹紧了单薄的衣袍,夜风吹得他鼻尖发红。他暗自运转体内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神力,试图驱散寒意,结果发现这点力量连让指尖暖和点都费劲,不由得更加气闷。
终于,轿辇在一座府邸前停下。府门不算特别宏伟,但规制严谨,黑漆大门上挂着“谢府”的匾额,字迹清隽挺拔,门前两盏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洒下昏黄温暖的光晕。
早有门房听到动静,提前开了侧门迎候。谢长安下了轿,对迎上来的老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老管家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阎王三人,尤其是他们那与气质截然不符的狼狈形容,但终究没多问,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引着他们入内。
穿过影壁,绕过回廊,府内的景致渐渐展现在眼前。不同于地府的阴森诡谲,也不同于天庭的金碧辉煌,这座状元府邸处处透着一种文雅清幽的意趣。亭台楼阁小巧精致,假山池沼错落有致,虽是夜晚,也能借着廊下灯火看出草木被打理得极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花香。
“啧,穷酸。”阎王在心里默默评价,试图找回一点心理优势,“还没本君后花园的曼珠沙华开得热烈。”
谢长安为他们安排的客院“听竹轩”,院子清幽,房间宽敞,家具一应俱全,虽然比不上森罗殿的广阔,但也绝对称得上舒适。
问题出在那张床上。
阎王走到那张铺着干净靛蓝色床单的拔步床边,伸手按了按床板,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硬,太硬了!跟他那由万年幽冥寒玉打造、铺着九幽绒羽的床比差远了……不,不能这样比,应该是跟地府审讯室里的硬木凳有得一拼!
“这……这是人睡的地方?”阎王不敢置信地看向引路的、谢长安身边一个叫“福伯”的老管家,语气里充满了嫌弃,“这床板,是直接拿城门拆下来的木头做的吗?躺上去跟受刑有什么区别?”
福伯脸上的皱纹抖了抖,努力维持着礼貌:“这位……公子,这是府里最好的客院,床铺都是按京中时兴的样式打造的,木料坚实,对腰背有益。”
“有益?”阎王嗤笑一声,“本……本公子睡了……嗯,习惯了更……更柔软的!”他差点说漏嘴,把“睡了万年寒玉床”说出来。
白无常赶紧打圆场,扯着阎王的袖子低声道:“公子!公子!将就一下,将就一下!有瓦遮头就不错了!总比睡歪脖子树强啊!”
黑无常已经默默走到床边,伸手按了按,然后看向阎王,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尚可。”
阎王:“……” 他感觉自己和这两个下属之间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鸿沟。
最终,在福伯“是否需要加铺被褥”的询问和黑白无常“再挑刺可能真要去睡大街”的眼神压力下,阎王憋着一肚子火,勉强接受了这张“刑具”般的床。
福伯安排好热水、干净衣物和一些简单的吃食后,便告退了。
饿疯了的三人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食物。热粥下肚,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白无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喟叹:“啊……活过来了……谢大人真是好人啊!”
黑无常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放松。
只有阎王,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床边,依旧愁眉苦脸。他挑剔地打量着房间,一会儿嫌烛光不够亮,一会儿嫌窗户透风,最后总结陈词:“这地方,灵气稀薄,格局狭小,床铺硌人,也就勉强能蹲着……唉,虎落平阳,龙游浅水啊!”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带着阴气的波动从窗外传来。
黑白无常瞬间警觉,黑无常更是眼神一厉,手已按上了腰间——虽然他的勾魂索已经被帝君封印,随身携带的只是一把普通佩刀。
阎王也感应到了,他皱了皱眉,这气息……有点熟悉?
只见窗外,一个半透明的、穿着皂隶服、脑袋几乎要穿过窗纸的身影,正努力扒着窗棂,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脸上写满了“看好戏”的兴奋。
是夜游神!地府负责夜间巡游、记录人间善恶的小神之一!
显然,这位仁兄是听说了顶头上司被贬人间、入住状元府的惊天大瓜,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趁着巡夜摸过来围观了!
夜游神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还在那里小声嘀咕:“啧啧,真是阎君大人……居然真住这儿了……这床是挺硬的哈,瞧把大人给愁的……诶?旁边那是黑爷白爷?啧啧,也混成这副模样了……”
他看得正起劲,忽然对上了一道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杀气的视线。
是黑无常。
黑无常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双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夜游神瞬间如坠冰窟,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扔进十八层地狱油锅里的悲惨未来。
夜游神吓得魂体都差点散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缩回头,化作一道青烟,“嗖”地一下消失在夜色中,跑得比被恶狗追的游魂还快。
白无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唉~老夜啊!跑这么快干嘛去呢!”
阎王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算他跑得快!再敢偷看,本君回去就把他调去扫厕所三百年!” 虽然他现在自身难保,但地府积威尚在,吓唬个小神还是够用的。
经此一闹,阎王也没心情再抱怨床硬了。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打了个哈欠,嫌弃地、小心翼翼地躺上了那张“刑床”。
硬,是真的硬。硌得他骨头疼。
他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最终只能自暴自弃地平躺着,瞪着帐顶,在心里把帝君、孙悟空、谢长安以及那张破床的制造者统统问候了一遍。
窗外,月光清冷地洒进来。隐约能听到远处打更的声音,还有府内细微的、属于人间的声响。
这就是人间吗?硬邦邦的床,冷飕飕的风,还有一个看不透的状元郎。
阎王在硬板床上烙了半夜的饼,直到天快蒙蒙亮,才在极度的困倦和腹诽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他似乎回到了森罗殿,坐上了他那柔软舒适的寒玉宝座,然后……被一只拿着朱笔的、笑眯眯的狐狸脸状元,一脚踹了下去。
……
听竹轩外,更高的屋檐阴影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独立。谢长安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夜风吹动他月白色的衣袍,他望着那扇已然寂静的窗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印堂发黑,血光之灾……”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倒是没说错。只不过,这血光之灾,怕是应在我这府里,才更热闹些。”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屋内,刚刚睡着的阎王,在硬板床上,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该死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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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住状元府,阎王嫌床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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