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爷爷亲自组局的聚餐,大家都到得很准时。我稍稍加了会儿班,已经成为最后一个到场的。

今天爷爷的兴致似乎特别高,举杯领着大家要罚我迟到酒。我于是懵懵地站着被连灌了三杯,还没坐下就头晕了。

“喝碗汤。”宴宗羡把我面前的碗拿走,换了他自己的放过来,又给我夹菜,“填一填肚子,等会儿就好了。”

“老爷子,您对小雀儿太严格了。”姑婶笑着埋怨,也嘱咐我赶紧填肚子。

酒很烈,加上确实肚子饿,我晕乎乎地忙着吃东西。爷爷就坐在我对面,语带笑意地说:“宴雀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走上了社会就要有大人的样子。你们以后也别小雀儿小雀儿地喊了,叫大名。当年,我刚毕业进单位的时候......”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起初落在我身上,到这几句忆往昔,就移开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也跟着撤去,我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从小到大,我对爷爷的感情中都带着一点敬畏。他和很多做惯了领导的人一样,身上沉淀着一种严厉挑剔的气质。面对小辈的时候,少亲近,严要求。作为孙子,我得到的疼爱和笑容已经是最多的,因此反馈的亲密值也最高。

而他的三个儿女对他,则一个比一个敬而远之。

尤其是宴宗羡。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成年之后多次缺席年夜饭,就表明了他对父亲和家庭的态度——又是父子问题。这个家庭的父子问题可能是祖传的……哦,不对,我蒙不上“祖传”的荫了。

菜一个个上来,自然又不断碰杯小酌,这顿饭的气氛逐渐热络。最后只剩下一道菜迟迟不见,爷爷瞄一眼上菜屏幕,随手按了铃催菜。

姑姑看了菜名,语气有些伤感地说:“是小鱼喜欢的菜,可惜这丫头吃不到。”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隐约而奇妙的预感突然在我心里划过。我还来不及细想它是什么,嘴巴便快过脑子,先脱口而出:“那不一定,说不定……”

我顿了顿,那种预感清晰了。

变得强烈而具体。

——我觉得,宴昱在这里。

面对几位长辈的目光,我动了动唇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直接起身去开了包厢的门。然后,我真的看到了宴昱。她身穿这家餐厅的制服,手上托着一个餐盘走来。

蓦然对视,她很吃惊,我很震惊。

她吃惊,纯粹只是因为我居然这么凑巧开了门,就好像提前窥破了她预备的惊喜。

我震惊,是因为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感受到了某种也许可以命名为“亲缘感应”的东西——我竟然毫无根据地、如福至心灵一般,预感到她的存在。

这种特异功能的发挥,令我在此刻对她和整个宴家的亲情依恋,膨胀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像要爆炸,又像要崩溃。

我没法儿摆出一个足够完美的表情来应对和宴昱的照面,于是只好草草对她笑了笑。我应该还很刻意地挑起了眉,完成一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描述的表演。

我说:“你这cosplay挺有创意啊!”

闻言,她那对秀气的眉毛立即一拧,做出一个“好戏都被你破坏了”的埋怨表情。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对她这个表情做出更多回应,然后共同演出接下来的家庭团聚剧本,和其他亲人一起热热闹闹先怪她不早说,再理所当然地把她捧为今晚的主角。

可是现在不行,我怕我流露过分的情绪。我不想让那种情绪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他们都会在乎。日后,这些我曾得到过得在乎、关爱、注目,都会让我更加难以面对他们。

所以没等宴昱跺脚嘟嘴说“哥哥你真讨厌”,我就越过她,理由是:“我去趟卫生间,你先吃。”

我在卫生间疯狂往脸上扑冷水,然后大口吸气。

然而情绪不见丝毫减弱,在酒精的助长下,它们如同被地震惊动的火山,岩浆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区区几捧冷水扑上去,还没有洒落就蒸发了。我双手撑在洗水池上,拼命忍耐和克制,试图抵抗它们的尖锐的疯笑和嚣张的吼叫。

然后,我意外地听到了宴宗明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未经任何思考,我几乎本能地迅速躲进了一个隔间里。就在背靠上隔间门板的那一刻,我又听到卫生间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推它的人用力很重,它被狠狠拍到了墙上。接着,再次被用力地关上。“咔哒”,它被手动锁了。

“快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宴宗明低吼,他的声线透出不明显的颤抖,就和我心里被狂烧的岩浆一样灼烫。

原来不是对我说话。我松了口气,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心跳不由自主震如擂鼓。我发现我在期待——他这是遇到了谁?

会是那个人吗?那个,我只见过一次,但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经过三月份那个晚上匆忙的一瞥,说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是假的。尤其是确定了自己身体里流的血不姓宴之后,去找她要答案的想法就每天都会在心里冒头。不去做,只是因为不想打破现在。如果真相迟早会被摊开来,那么我希望迟一点。

我这些期待和紧张,最终由一个低沉的嗓音给出答案:“学长,对不起。”

我愣住了。

竟然是叶诀。

“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宴宗明的喉咙仿佛被扼住,却又忍不住暴怒,声音又沙又刺,“你到底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你和傅秋溪都销声匿迹,为什么现在一个个都跑出来了?”

“这是凑巧,学长。我真的只是从国外的研究所调回来,紧急上任。”叶诀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气说话,每个字都轻声细语,就像在……在安抚一只狂躁的猫。

不过,终于听到我能听懂的内容了。

“紧急上任”,他应该是在说自己在万州的研发总监位置。这个位置他其实也只坐了小半年,也就是说,他是年前上任的。此前他确实在国外做信息素研究,为万州这间研究室提供大量技术和学术帮助。要不是万州前一任产品总监病危,总部找不到合适的人,他也不会那么年轻就被破格提拔。

他还在小声而认真地解释自己的工作现状,就跟我所知道的一样。随着他郑重其事的叙述,我紧张的心情也静了许多。

我早已在工作接触中意识到,这种能给一切暴躁降温的交谈气场,是他的特殊才能。宴宗明应该也被他这种才能降住了。我听见他走向水池,接着有水流声。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回来,也没有兴趣知道。”听起来,宴宗明果真冷静了很多,“我的诉求只有一个,不管是你还是傅秋溪,我都不希望再看见。”

“我理解。”

“理解就好,希望你也能做到。”

“不行,做不到。”叶诀回答。

水声停了,“不行?”宴宗明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是宴雀的上司,还住在你爸家附近,总会再见到的。”叶诀的口气一本正经,内容却是扯淡。哪怕隔着一道门,我都能感受到他故意逗宴宗明的用意。

这跟我了解的他很不一样,我感到违和。

看来,他和宴宗明的关系并不差。是了,爷爷和叶老爷子做过同僚,深城官员的子女基本都在同样几所学校上学,他们俩早年认识并不奇怪。

宴宗明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想:“不要跟我扯这些俏皮话。”语气十分无奈,却又透出下意识的迁就,的确熟人间才会有的态度。

跟着,没有叶诀回答的声音,只有重新响起的水声。然后是一阵推搡的动静。等再听到叶诀开口,他的情绪既像哀求,又像撒娇。

“学长……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想补偿你。”

宴宗明似乎在推拒他:“我没什么需要你补偿的。”

“那么你补偿我,好吗?”

……叶诀竟然真的在撒娇。

而宴宗明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笑话,笑得像打嗝的某种家禽,分不清是在嘲笑还是纯粹觉得好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说:“叶诀,二十二年了,算了吧。你好自为之,奉劝你别打扰我。”

话说完,水也再次停了,他就这样离开了。

卫生间里只剩下外面的叶诀,和躲在隔间里的我。于是,我替宴宗明听到了本该是他来听的话:“可是二十二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为这句话,我的大脑再一次高速胡思乱想。

一直到叶诀也离开卫生间很久,我还没有让自己放松下来。情绪和逻辑交织在一起,几乎把我那点醉意都搅干了。我渐渐清醒,终于从隔间出来。

又洗了一把脸,我在脑中梳理刚才获知的信息,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因为这个推测实在太大胆,且基于人类伟大的直觉,我反而没有为它的惊人而慌乱,也没有去思考否定它的可能性,只想着要找个什么机会来一探究竟。

当做下要探究竟的决定,我便把先前的情绪揭过了。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走出卫生间。

这一刻,我以为今晚的意外情况到此为止了。完全没想到还有另一个更强大的冲击波在朝我……不,是朝我们家,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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