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生日聚会过得很圆满。也许因为是我在操办,他比往年的兴致更高一些。饭局从夜幕初降一直进行到十点多,最后爷爷累了,才被宴宗明劝回去。
等把爷爷那些老伙计都送走,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包厢里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雀儿!”姑婶冲我招手。在她的身边,宴昱伏于饭桌,几乎把整颗脑袋埋进臂弯里。姑姑站在她另一侧,已经放弃拽她。
“怎么了?”我走过去。
“小鱼儿不肯跟我们回家,要不然你们带她回爷爷那边吧。”她说着微微朝我靠近了一些,轻声道,“她心情不好,你和宗羡这几天有时间的话,就多陪着她点儿。”
我听了自然满口答应,于是宴宗羡和我一起把宴昱带走了。这时候,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心情不好是因为顾俦平。
后来陪她的任务落到宴宗羡肩上,不知道他每天带着她去哪里玩,她的心情似乎逐渐好起来。我呢,就只能在下班之后参与他们的活动。
渐渐的,那种三人厮混的熟悉感回来了。
我们总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吃一顿晚饭,然后找一家人不那么多的的,能确保就算宴昱被人认出来也不会引起过分热闹的小型VR游乐城打发时间。
深城有太多主题不一、品位参差、规格多样的VR游乐城,它们为或紧绷偷闲或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提供玩不完的游戏,给他们源源不断的刺激。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忘记自己想忘记的。
光是这一项,就足够我们玩了。
每次玩完出来就又该饿了。
这时,我们去回梁溪东畔的小酒吧、小餐吧吃宵夜。而对岸就是一栋栋高端住宅公寓渐次拔地而起的水岸尊府。
“小叔,你那房子什么时候交房啊?”宴昱向往地盯着对岸,“到时候,你留个房间给我呗,我以后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去你那儿。”
宴宗羡说:“快了,到时候你们俩都有房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宴宗羡望了我一眼,虽然不动声色,我还是感觉得到,他挺期待的。其实我知道他已经物色过装修公司了,我还在想他什么时候会正式跟我商量。
宴昱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往他肩上靠过去,举杯冲对岸说:“敬我的新居!”
她面前都是黑啤,有点喝多了,声音语调中透出一种准备释放情绪的散漫。
宴宗羡于是点击桌面上的买单程序,把这顿宵夜的钱付了。我负责把宴昱拽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我扶着宴昱的肩膀,尽量把她揽入怀中,免得她闹出什么动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人拍到她街边醉态,网上难免又一通胡说八道。多少年了,人们的关注点依然如故。
宴昱倒也听话,靠着我站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站直了摇摇头,冲我笑笑:“哥哥,我没事儿。”
我们往回走。
街道很长很长,笔直延伸,路边风景和小时候骑车来回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了。那些所谓时光的痕迹,很需要一点眼光才能找到了。
是默契吧。我们谁也没有叫车,就这么往回走。
宴昱说:“在外面喝酒真是太不自由了,不然明天不出来玩儿了,在阁楼喝酒吧。”
“……”
我和宴宗羡对视一眼,然后我干巴巴地说:“哦。”
接着宴昱开始回忆童年,回忆自己过于短暂的校园青春时光。深夜里漫长的道路,就这样被我们走完了。
到家以后,宴昱进了宴宗羡的房间直接睡了。这些天她一直住宴宗羡的房间,因为那是全家最像客房的房间,拜它的主人过去常年不在家所赐。
当然了,那个房间被霸占,宴宗羡只能来和我睡。
宴昱的不高兴终于还是露出端倪了。
那也是美好的一天,因为那天姑姑和姑婶携手上门来,对所有人郑重地宣布了一个消息:姑婶怀孕了,而且检查结果显示,她怀的是个alpha。
消息道出来,客厅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叹欢呼。
爷爷在再三确认,询问检查细节,甚至关心到医生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他的保姆五婶开始热情地传授孕期养胎注意事项,开口第一句就是“怀上alpha可不像怀omega”。我在发出惊喜的惊叹之后,不解地问,“医院什么时候开始能公布胎儿性别了?”
宴宗明听了,瞥了我一眼,冷淡地回答:“今年三月份开始的,政府为了人口问题已经不择手段,I SEE一直想做这个专题,已经被按了两个月了。”
宣传“最佳婚姻性别组合”,大力鼓吹异性恋正统地位,停止同性婚姻注册……现在,还让怀孕母亲在怀孕初期就得知胎儿性别。近大半年来,政府这一系列举措的逻辑,实在让人看不懂。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一些自由在被剥夺,一些自由在被滥用。
我应该算是这些举措的受害者,或者说是潜在受害者。但我并不是怎么关心局势,可能因为我对涉及自己这部分的“婚姻自由权”,并没什么需求吧。
毕竟,就算是从实际利益上讲,我和宴宗羡也本来就在同一个家庭系统里,婚姻关系带来的保障可有可无。
宴宗明说的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不到三秒钟,我就没再思考下去了。我站在并不怎么中心的位置,欣慰地看了一会儿高兴的长辈们,然后提议,是不是出去吃饭庆祝。
“不行不行,现在二嫂吃什么都要注意,外面的东西不行。”没想到,反应最快的是五婶。
她甚至挤开了姑姑和姑婶,朝我走来,热情而关切地说:“小雀,你姑姑和姑婶都来家里了,当然要在家庆祝,还出去干嘛?我来做饭。”
我看了一眼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您快到下班时间了。”
“那有什么!你姑婶要紧!”五婶回头望向爷爷,说,“老宴,以后你女儿和媳妇儿来了,我就留着做饭。”
爷爷脸上的笑容生动灿烂得根本收不回去,听她这样说,并没有半点疑虑,立即点头答应了。
人与人之间的气氛,是很微妙的东西。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开口说什么亲密的言辞,也不需要有什么肢体接触,“不一样”那种物质,就自然在空气中飘散了。
我和宴宗羡对视了一眼,然后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判断。
——五婶照顾爷爷多年了,算得上顺理成章,但仍然让人吃惊。
以及,五婶这种忽然把宴家的孩子当做“自己人”的心思,还需要适应。
自然而然,这个发现在我、宴宗羡、宴昱三人的深夜阁楼天台闲谈中,成为主要话题之一。
我和宴宗羡终于可以敞开交流看八卦的心情,笑笑闹闹聊得火热。可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直到我侧头瞥向宴昱,“不对劲儿”的来源总算清楚了。
宴昱太安静了。
从我们来到天台,她就没怎么参与我们的话题。阁楼门外的空地摆着她这次回来后准备的小桌子,上面摆了一排被她打开的啤酒。她握着一个酒罐子,表情放空地看着我们谁聊天。
我和宴宗羡于是停止了聊天。
她像是被惊动那样,忽然抬高视线:“怎么不聊了?”
她这个样子,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从她身上甚至感觉不到被忽略的不快。那种我习惯的、她的恃宠而骄的脾气,没有半点透露。
事情大了。我想。
“小鱼儿,怎么了?”我把椅子向她移过去一点,轻柔地问她。
她蓦地张开双唇,有什么话好像已经冲到她娇艳如花瓣的唇边。可是它们又很快合上,并抿出了一个无奈的弧度。这样,她那张脸上就有了一种我觉得永远不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
失落苦笑,还要摇摇头说“没什么”。
“不对。”我认真注视她,“小鱼,你不开心。你最近一直不开心,是怎么了?”我脑子里忽然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但它太模糊了,我想不清楚,只能尽力不冒犯地追问,“并不是因为顾俦平,对不对?”
这几天以来我们三个都没有聊过顾俦平,这是我们默契的另一项表现。正因为“以为是她的症结是顾俦平”,我们才在短期内避开提及,只想好好帮她散心,获取眼前的放松和愉悦。
现在,我的猜测无疑是对了。
她放空表情的脸在我的话说出来之后,一下子蒙上一层酸酸涩涩的雾气,那是委屈。她满脸委屈,眼睛跟着红了,目光也可怜极了。
“哥哥,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是因为嫌弃我才怀弟弟的。”她捏着啤酒罐,颤抖地说。
她想克制却无能为力,嘴唇都忍得发白了。一说完话,她就垂下了视线,不敢和我们对望。小时候被大人批评,她就总是这样。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这句话在她眼里的错误程度,可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她说出来了,就特别愧疚。可是如果不说,会特别煎熬。
“怎么可能?”我抱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姑姑和姑婶那么宠你,我们家每个人都很爱你,怎么可能是嫌弃呢?现在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大,也是常有的,你不要那么想。”
“不是我要那么想!”她猛然推开我,做得很直,带泪的眼睛瞪着我,“是我亲耳听到的!爷爷生日那天,我回去找妈妈的时候亲耳听到她和医生通话,说我不好,她们需要再有一个孩子!怀孩子这件事,她们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在准备了!”
“宴昱……”宴宗羡把手搭上她的肩膀,然后很轻地按了按,“就算二嫂真说了那些话,也是有很多理解的。你告诉我们,那是一个什么场景?”
“不用。”宴昱就着那个很直的坐姿,深吸了一口气,梗着喉咙说,“因为妈妈已经亲口对我承认了。她说,她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可能是alpha的孩子,所以她必须再有一个。”
闻言,我和宴宗羡都一时无语。
而宴昱已经哭腔浓重。
“我还以为,爸爸妈妈从来不吵架是恩爱的表现,可是她们骗了我。她们一点都不恩爱,她们只是联合装作恩爱。你们知道吗?我爸爸一直都恨我妈妈,因为她们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是我妈妈自己去打掉的,而我,是她流产后被强迫意外得来的。”
“哥哥,你看,我不是爱的结晶,我是愤怒的意外。”
“而且爷爷也那么喜欢alpha,他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不止是爷爷,刚才在客厅里面,你们谁都没有看我一眼。”
“……”
这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最后连楼也不愿意下,固执地躲进阁楼里睡了。
许久以后想起来我确信无疑,我们的秘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摊开在她面前的。在三个人的领地里,有太多两个人的越界痕迹,而那些痕迹……
——算了,我还是不要说虚伪的话来圆这个句式了。事情并没有那么“无奈”,那些痕迹分明可以不被她发现,只要我们早点处理一下。或者再强硬一点,不要让她在里面住一晚上。
可是呢,我们都没有。
宴宗羡没有。他是恨不得被发现,因为可以省了他出柜的功夫。
我也没有。我是默许着暴露的可能性,因为我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其实在阴暗地期待着分崩离析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然后,重建一切。
但这是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坦诚的,包括自己。只有很偶尔的时刻——比如在回忆的时刻,我才会给自己一条缝隙,窥探自己歇斯底里的毁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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