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啧啧,你最近怎么老在看这些矫情兮兮的玩意儿?”室友阿毛吸着奶茶,咂巴一声满足地从门口走进来,探过头看了一眼梁夏手里翻着的那本薄薄的书,带着惯有的调侃语气,一屁股坐到了她床上,弹簧都被压得“吱嘎”一声。
“你懂什么,这是文学巨著,诺贝尔奖得主的作品好吗。”梁夏略显心虚地顶了一句,把书往自己身前护了护,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诺贝尔奖?日本文学不都是那些乱搞啊虐恋啊,什么扭来扭去的羁绊、执念、残缺的灵魂……”阿毛用一种“我可是看透文坛套路”的语气撇了撇嘴,语气里尽是鄙夷。
“太片面了吧你,一听就是没读过,肤浅。”梁夏故作高深地翻了个白眼,用浮夸的语调表达反击,尽管内心默默觉得阿毛说的也不完全错。
“我才没空看那个呢。”阿毛理直气壮地回怼,“我看的才是真正大学生该读的青春文学。”
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书,在梁夏眼前晃了晃。梁夏眯起眼仔细看了下书名——《有个流氓爱过我》。
“你看这东西合法吗?简直就是精神污染啊。”梁夏发出灵魂质问。
“你懂什么,你个瓜娃子。”阿毛嗤笑一声,扭过身面对墙壁,把整张脸都埋进那本“流氓的爱”里,边看边吸奶茶,吸溜声此起彼伏。
寝室里的声音吵吵闹闹,可梁夏的心早就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虽然日常在学校碰见谢炎的机会不多,但在人人网上,她们的互动却慢慢多了起来。深夜熄灯后,寝室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楼下偶尔传来的笑闹。梁夏缩在上铺,被窝里光线微弱,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悄悄一条一条地翻着谢炎过去三年留下的所有动态。
那是个满是细节控的账号。
《路边野餐》里摇晃着绿皮火车的镜头,琴谱架上覆着薄雪的清晨,海子诗集中用荧光笔圈起的孤独句子……这些零碎的图文,梁夏都一一保存,细心地归档进一个名叫“灵感”的私密文件夹里。
她像拼图一样,一块块试图拼出一个更完整的谢炎。
渐渐地,她也开始模仿。
用复古滤镜拍图书馆窗台的绿萝叶影,给社团活动配图时刻意引用聂鲁达的诗句,每发一条状态,都要反复删改五六遍,咀嚼每一个词语的轻重,直到文艺得恰到好处,却又不显得太刻意。
谢炎果然会注意到。
在她拍的糖醋排骨照片下留言:“光影有点韦斯·安德森的对称美学,厉害。”
在她转发的《颐和园》台词截图旁点上一朵虚拟玫瑰。
每一次短短的评论,梁夏都要盯着屏幕发好一会儿呆,嘴角止不住地弯起来,像是悄悄含着一颗快要化掉的糖。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谢炎之间的频道,似乎慢慢对上了。
谢炎分享的英文民谣,梁夏一首也不敢漏听。
她一首一首地找来听,认真得像在准备一场无声的考试。
Damien Rice砂纸般的嗓音唱着克制而破碎的情话,听得她手臂一阵阵起鸡皮疙瘩;Magnet的北欧曲调清冷到极致,像风缝进脖颈,裹着骨头发凉;而当Bon Iver那句支离破碎的“Say your goodbyes”缓缓响起时,梁夏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那些隐晦、忧伤、若即若离的旋律像无声的潮水,一遍遍拍打着她的耳膜。她明明努力想靠近谢炎的世界,可听着听着,只觉得整个人像被关进了一间太空旷、太冷清的房间,连呼吸都透着点颤。
那晚,梁夏实在受不了了,扒着床沿敲了敲阿毛的床板:“陪我去吃碗面吧,饿得心慌。”
阿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拖着拖鞋跟着她出了宿舍。看着梁夏点了一碗加辣加蒜的油泼面,还特意多舀了两勺蒜末,阿毛忍不住扶额:“大半夜的也不怕烧心啊?”
梁夏笑了笑,把筷子插进面里,声音有点闷闷的:“听那些歌,听得人都快冻住了……吃点热的,醒醒神。”
她一边说,一边把辣椒、蒜末、陈醋统统搅进面里,热气腾腾地弥散开来,像是要用这股滚烫把心里的那点冷意逼出来。
那些耳机里积攒的压抑、郁结、欲言又止,被红油和蒜香彻底打散了。
她不是不想懂,只是那些冷冽又疏离的旋律,离她原本熟悉的温度,终究太远了。
梁夏一边埋头吃着,一边想,至少这一刻,重口味的辣和蒜让她重新回到了地面,让她不至于在那些破碎的歌声里,失了重心。
不过,说到底——
听歌还能硬着头皮追赶谢炎的节奏,可在文学这块,梁夏是真的有点露怯了。
她最熟悉的外国作家,仍然停留在高中课本里的海明威;床头那本《三重门》翻到封皮发白,倒是安妮宝贝的“棉布裙子语录”,她至今还能背出两段。
有一回,她从图书馆郑重其事地借来了《追忆似水年华》,还特地买了个新的笔记本,打算像模像样地摘抄金句。
结果不过誊写到“玛德莱娜小蛋糕”那段温吞绵密的回忆时,就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终于砰地歪倒在书页上。
醒来时,嘴角还挂着口水,湿漉漉地洇开了纸页上那句“那种不由自主的颤抖”。
梁夏手忙脚乱地抓起吹风机,对着书页猛吹,像在抢救一场猝不及防的溃败。
小美叼着苹果晃过来,一眼瞧见,忍不住笑出声:“嚯,啃书啃得挺认真啊?”
“这叫沉浸式阅读,懂不懂?”梁夏嘴硬地回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拭皱巴巴的页面,动作却有些无奈。可她心里清楚,这些书,比吉他还难啃。
琴弦再硬,弹久了总能磨出老茧,可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像一场没尽头的浓雾,晕得人头昏眼花。她时常卡在一句句冗长回旋的话语里,像陷在沼泽,动弹不得。
但梁夏没有退缩。
因为只要一想到,自己和谢炎正在读着同样的文字,走过同样曲折而晦涩的意象,她就觉得,这一切哪怕是雾里看花,哪怕是隔着一层模糊的距离,也值得。
哪怕明知道,那些重叠的轨迹终究像冬日玻璃上的哈气,稍纵即逝,她也还是忍不住,用指尖,一笔一划,画出心的形状。
“你等会儿要回去上班吗?”谢炎用搅拌棒轻轻拨动杯底的冰块,细碎的碰撞声在空气里荡开,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
梁夏仰头灌下一大口冰水,凉意沿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脸上的红晕稍稍褪去,可耳尖还是泛着一层细细的热。她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轻:“还没上班呢,下周才开始。”
“我这次是公司调派回来,要在上海待一年。”梁夏说着,打开手机上的地图页面,“特意多请了两周假,下周才正式入职。办公室在LK大厦,应该离你这儿不远吧?”
谢炎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光不是突兀的,而是温温柔柔地,从她眉眼间慢慢晕开来,像是旧照片上不小心洇开的水迹。
“真的?太好了!”谢炎向前倾了倾身,像是想靠得更近一点,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欢喜,“你出国以后,朋友圈就像消失了一样。我有时候翻到以前社团的合照,总觉得……像是做了场很长很长的梦。”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这次回来,可得把当年欠我的饭一顿顿补上啊!”
梁夏笑了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谢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接着像不经意般地问:“那你现在住哪儿?”
“还在找房子,想租个离公司近点儿的。”梁夏随口答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杯上划着圆圈,指腹被杯壁的冰气沁得微凉。
谢炎用吸管戳了戳杯底的柠檬片,语气轻快得像是随口提起:“我家离LK大厦就两站地铁,不远。”
说完,她似乎想了想,又像顺势而为似的开口:“要不……你先住我那儿吧?正好有间空着的房间,挺合适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湖面,打破了原本温吞安稳的节奏。
梁夏愣了一下,连杯子也差点没拿稳,冰冷的水珠从杯沿滑到手背,浸进袖口,凉得她指尖一阵发麻。
她干笑了两声,语气比平时快了半拍:“哈哈,谢谢啊,不过现在中介效率挺高的……我这周末已经约了看房了。”
说完,她低下头,盯着桌面上凝结成圈的水渍,指尖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抹着,像在掩饰什么。
心跳快得像压不住的鼓点,一下下撞在耳膜上,闷得发涨。
谢炎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声音低低的,很浅,很软。
那笑意像风轻轻扫过,温柔地留在空气中,留在梁夏慌乱不安的心跳里。
她不知道谢炎有没有听见她仓皇背后的慌张,但那一刻,她知道了——
有些靠近,是不需要说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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