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姜的立体空间思维一贯非常不错。
从信息楼的一楼入口冲到四楼东面,一路过来,她基本就把整栋楼在脑子里建模完毕了。
对照刚才看见的四楼自南数第二个窗户,时姜定位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停步站住。
这栋信息楼是计算机系地盘,据此推测,屋内大概是系里哪位导师,和她算是同事。
初来学校,拜访一下同僚也不算唐突吧。
她抬手扣指,犹豫两下,还是敲了门。
很快,里面传来动静——
“请进。”
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年轻的男声。
时姜微吸半口气,调整好状态,转动门把手推开进去。
“您好,”她记起在门卫登记册上匆匆瞥见的信息,“请问是谭老师吗?”
进门才见,这是一间独立办公室,棕褐色桌上立了足足三块诺大显示屏,十分具有计算机系的风格。
一个男人从屏幕后站起,他穿了件T恤,虽说屋内暖气给得足,但大冬天直接短袖上身,还是瞧上去颇为个性。
刚一望见她人,对方眼里忽地一亮,连忙迎过来。
“是我。请问您是?……”
时姜不动声色视线在屋内迅速绕了圈,却并未看到之前在楼下望见的那个男人。或许是趁她上楼档口离开了?
她这般想着,口中回道:“时姜。”
托在国外企业养成习惯的福,她自口袋中掏出名片,微笑着递给对方,“我今天刚来学校就职,也是我们计算机系的老师,办公室还没分,但应该就在这层。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对方接过名片,思索半瞬,忽地抬头瞧着她,十分夸张地又惊又诧:“原来那个从M国引进的天才青年就是你啊!”
朝她连连上下打量,“了不得。真了不得!”
哪怕这种场景经历过无数次,时姜还是略尴尬:“不敢当。”
能进T大任职的都是学霸中的学霸,智商一个比一个高,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按道理这人也没必要这么激动。
但时姜见他盯着自己俩眼都快放光了。
对方:“今天你刚来,那我带你去校园绕一圈?就当接风洗尘了,正好我下午没课也没会议。都这个点儿了,时教授还没吃午饭的吧……”
这人也忒热情,机关枪般突突突一大堆,吓得时姜忙干笑着推辞:“下次吧,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找个人。”
对方“啊”了声:“你难道不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时姜:“……”
“刚才您办公室还有别人吗?”
时姜干脆不兜圈子,“十分钟前我进校门遇到了点麻烦,他帮我报备了下,我透过窗户看见他了,打算当面道个谢。”
谁知谭裕凡一脸诧异:“没有啊,上午我办公室一直我一个人来着。你确定是这个窗户吗?”
时姜又寻着看登记册时那惊鸿一瞥的记忆,报出了个座机号,问:“谭老师你办公室电话是这个吗?”
这人条件反射般正要应下,又硬生生顿住似地赶忙摇头。
“最后一位数错了,我这里是86,不是85。”
时姜狐疑地看着他。
要不是寻思着不礼貌,她简直都想当着他面直接拨通了。
对方明显被看局促了,默默躲回自己墙一般宽的显示屏后面,说:“要不,你去隔壁问问?”
时姜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边是厕所。”
谭裕凡连忙换成相反方向,干笑两声:“这边这边。不好意思,我方向感不太好。”
看来这是不准备说的意思了。
时姜也没勉强。
沉思两秒,道谢后,就出门离开了。
咯噔一声,门锁合上,房间内重归于静。
谭裕凡盯着门板,盯了好一会儿,确定门外绝对没有动静了之后,才小心站起。
保险起见,他又踮着步子去把门反锁了,才重新走回,来到房间最里面的窗边。
办公室摆放的那架书柜后面,当初没设计好,留出个一人宽的空间。而此刻,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正静悄悄窝在里面。
谭裕凡站那儿看着他,眨眨眼,又眨了眨,突然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哈哈炽哥,想不到您老人家竟然也有今天啊!”
谭裕凡笑得直打鸣,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边转边狂拍大腿,“被一女同志逼得躲在书柜后的犄角旮旯里,不行不行,我待会儿得在我们发小群里好好唠唠这事儿,保证笑死他们一群兔崽子……”
自动无视这人猖狂的笑,男人狭长淡漠的眼睫掀起,轻飘飘看他一眼,再轻飘飘瞥过,手搭着书柜边,就要从角落里走出。
谭裕凡:“唉唉唉炽哥,您先别走啊,还摆刚才那个pose让我拍张照留个念先?”
对方自然不理他,长腿迈出,抬手拍去休闲服上沾染的灰尘印迹。
“记得给你柜子擦擦,太脏了。”
嗓音又低又沉,透着冷气,宛如夜空里拉动的大提琴。
他这一站直,就比谭裕凡足足高半个头。
侧脸轮廓流畅,眼眸深邃。
身形挺立,肩背笔直,周身透着疏冷如松的刚毅气质。
“你和人家到底有啥纠葛,躲成这样?”谭裕凡好奇得不行,“你要是不想跟我说,反正我和那位大美女是同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早晚有撬你八卦的时候!”
可蒋炽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自顾自掏出兜里手机,倚着桌边站那儿开始处理什么信息,不置可否。
谭裕凡和他自幼相熟,知道他这反应即是不想多说的意思,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行行行,不逗你了。”
他坐回办公椅里,嗖嗖转着指尖的笔杆儿,“你从B市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们说正事儿——我无所不能的炽哥啊,您可想好了,真的要在我这儿读在职博士?”
“要不您再换个导师带你吧。虽说在职博士毕业任务不重,你读这玩意儿呢,也不是奔着搞学术来的。但主要您这尊大佛蹲我头上我压力大啊,怕一不留神把你给坑了,耽误你仕途,成功祸害你家这颗独苗苗,来日我家老爷子提刀追我八条街……”
对方喋喋不休地说着,而蒋炽半低着头,神情一直都没什么变化。片刻后,突然来了句:“冬季入学,导师范围小,除了你我也没得选。”
谭裕凡啪地捂住心口,作痛心疾首状:“炽哥,你果然是没别的选择了才到我这儿的!”
消息处理完,蒋炽终于掀起眼皮,看他两眼:“你今年都能带博士了,混得又不比我差,吃饱了撑的吗整天哭自己不行?”
谭裕凡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我比你大整整四岁你咋不说呢!您这年纪轻轻都厅级干部了,还刚从市长调成市|委|书|记,全国范围内都没几个比你升得快的。”
“B市多好的地儿啊,刚被划成环经济发展带,您这直接前途无量!而我这还在沾学校平台的光当学术混子,估计一辈子都卡死在现在这个职称上了。咱俩这能一样嘛!啊?”
而他这一通输出又一次被对方无视了。
蒋炽似乎陷入沉思,而沉思着沉思着,突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来了句:“评到副教授职称,就都有带博士生的资格?”
谭裕凡下意识接:“在我们学校来说当然……”观察其表情不对,立刻打住,“唉唉唉,您老想到什么了?”
谁知道这人得到答案后,转身就要走了,只丢下一句——
“你说得对,我再想想。”
这下轮到谭裕凡慌了:“我说的对什么了?您又要再想什么啊这是?不对,你这是又不打算在我这儿读了?那我今年空这名额我招谁去……”
蒋炽没打算同他多扯,利索开始穿外套。
谭裕凡见没挽回的希望了,只好妥协:“行吧,时间还有,你决定好了我们再聊。”他准备送人出门,刚站起来就在屋子里瞄见什么,“对了,我这有点儿好茶叶,你给老爷子带回去。”
蒋炽头也不回:“不用。家里茶叶快堆成山了,自己留着吧。”
谭裕凡才没这么容易打发:“哪能啊,这是我身为小辈的一点心意,又不是贿赂,我跟你讲你别这么敏感啊!”
蒋炽对他也没客气的,直接办公室门打开,马上就走。
谭裕凡急了,连忙追去:“炽哥你听我说啊。炽哥,蒋炽!……”
背后一声声扯脖子正喊,蒋炽推开门,刚迈出两步,余光就见到一个人影。
下意识侧目,于是下一瞬,他和对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撞对接上。
蒋炽脚步猛然顿住。
谭裕凡没刹住车,拎着茶叶盒子直接扑到对方背上:“不行炽哥,你今天必须把我这点儿心意带到了,我……”
而接着看到的眼前场景让他立刻噤声。
门口那女的,怎么越看越像刚才明明已经离开的时教授?
好家伙,这咋还守株待兔上了呢?高智商人都是这么玩的吗?!
想想刚才大言不惭骗人家的话,极有可能被人家随后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谭裕凡尴尬得都快脚趾扣地了。
他默默收回视线,默默向后退,再默默啪地关上门,果断选择抛弃蒋炽这个队友。
门锁咯噔一合,走廊重归安静。
仅仅两三步远之处,女子裹着与其不匹配的羽绒服,亭亭站立,身形纤瘦但不孱弱,皮肤白得仿佛会发光。
她整个人模样姿态极显年轻,要是不知道其真正身份,说她是在校学生也会很多人相信。
如云乌发被侧着拢到一边,露出的脸颊带着点天生婴儿肥,眼眸澄澈干净,仿佛不染世俗一般。
而眼下这气氛,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对峙半晌,时姜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下,率先出声。
“这位……”
她在“同学”和“先生”这两种称谓之间斟酌一圈,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位,先生,你挡住我路了。”
对面男人眼底似是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垂下眸,一声不吭让开。
随后补了句:“抱歉。”
时姜抿住唇角,一步一步朝他面前走。
阳光透射过淡蓝玻璃,一尘不染的封闭过道在暖气片的熏烤下,干燥又明亮。楼外北方凛冽寒风哗啦啦摇动树枝,鸦雀片片惊飞,却半分动静都传不进他们这里。
同他之间,如抛物线般,慢慢靠近,又慢慢离远。
这时,背后突然出声。
“请等下。”
嗓音平稳无波,过于礼貌而突然,以至于辨别不出什么情绪。
时姜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她停顿住,回过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男人缓缓弯腰,他皮鞋前方,一张卡片躺在地上。
“你的身份证掉了。”
对方捡起,双手递来。
骨节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系列动作显得非常绅士有教养。
时姜眼角一僵。
苍天作证,她真的不是故意掉东西,再制造个交集什么的。
主要是自小性格就丢三落四,临出门前钥匙永远找不到,小时候就立志给每一件小物件安上定位器或者自动应答器,长大后又反过来把这茬儿志向给丢到脑后了。
但这话要是现在解释出来,反倒显得刻意加莫名其妙。
她略僵硬地原路走回,略僵硬地接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官方十足的“谢谢”。
对方眼眸微垂,站在那里,轻轻嗯了一声。
时姜捏着身份证重新转身,伴随着鞋跟落地的轻微闷声,背后那道不可忽视的气息,渐渐消失于过道转弯。
这才终于分开。
她离开信息楼,看着外面高远清朗的天空,长长吐了口气。
随后一切事情都很顺利。
时姜重回东南门,安抚好暴跳如雷的许明艳同志,以保证回她消息为条件,从对方手中成功取回了自己行李。
然后,和匆匆吃饭归来的系里教务老师交接登记,暂时入住校内人才公寓。
分放行李,购置用品,洗了个澡,小憩半钟头,缓解过十几个小时飞机的疲惫后,她就立刻麻溜儿爬起来回到信息楼。
从大洋彼岸到母国新的学校,适应过渡时间只需要半天。
晚饭过后,时姜就在隔壁硕博英才们好奇又诧异的眼光中,稳稳当当坐到办公室开始制定接下来的工作计划了。
只是,华灯初上,霓虹满城,时姜抱着咖啡杯倚在窗边,望着楼下对面凉亭自夜雾里斜斜伸出的檐角,心中才后知后觉地,翻涌了些情绪出来。
真的,不认识了。
十一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蜕变为如今的成熟男人,但他眉眼间相似痕迹还是在的。
她长这么大,从国内到国外,也没见过几个人,能比蒋炽长得还要好看。
她分明听见谭裕凡一声声喊着炽哥,再加上蒋炽生于A市长于A市,大学本科又正好就读于T大。她是概率统计满分的人,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能硬生生给她凑出第二个人出来。
但十一年很久,久到足以磨灭掉许多东西。
她认出了蒋炽却没说出口,正如,她不信对方看不到她身份证上那个名字。
再次相见不相识。
他们终究还是成为了,连对方名字都不愿说出口的陌路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