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京中变天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月刚过,冷不防就掉进了冰窟窿,昨日宫人私下来禀容音,说太子负伤在身、心绪郁结,近来咳疾又犯,夜里竟咳了血,急需太医请脉问药。

可太子现今幽居鹤栖别苑,守卫森严,连只鸟儿也胡乱飞不进去。

容音听完默然无话,鸟儿都飞不进去,百官都无计可施,难道她就有格外神通?

她如今分明也是人阶下囚。

大半个月前叛军攻入盛京,太子在宫墙上殉国不成、反被生擒,容音身为太子妃,也就此禁闭长信宫,半步都不得出,整日瞧着头顶那四方灰白的天,数日子罢了。

可她虽出不去,倒不妨碍外头的人,想法子找进来。

昨日是个忠心于旧主的宫人,今日,是她临安侯府的二嫂袁氏。

容音原也正为侯府忧心,见了袁氏免不得先问家中众人,袁氏惨淡笑了笑说还好。

袁氏城破前两个月刚诊出有孕,容音拉了她的手落座,又命殿中仅剩的宫女去斟茶来,宫女听了为难不动,问怎么,人方回道:“殿中已没有柴火烧水了。”

容音不禁有点窘,袁氏便叫宫女退了出去,噎声道:“太子妃受苦了。”

容音扯扯嘴角,“现在哪还有太子妃,嫂子唤我闺名就是,”又问:“嫂子怎么进来的?”

袁氏道:“你哥哥托了威北将军谢大人,幸而他还念些少时情谊,反贼——新皇入宫,将宫中禁卫交给了谢大人,你这里,他空出手想必就会照应一二的。”

“只是你哥哥他……”袁氏抽噎地顿了一顿。

容音见她欲言又止,就知辛苦走这一趟不止为看望,便教她有话但说。

袁氏方道:“你困在宫中,还不知道外头的腥风血雨,现今新皇才将十岁,万事权柄都在右相一人之手,暴政酷吏,他掌权至今,已接连查抄十二位官员府邸,斩首三品以上大员都有四个,获罪流放更近千人,满朝人心惶惶,你哥哥都不知哪天,刀就落到他头上。”

袁氏说着泣不成声,容音心道:成王败寇并不稀奇,也还只得声声劝着。

“当日城破,哥哥已经俯首称臣,还待如何?实在忧心,不妨再去联络谢大人,他有从龙之功,新皇跟前大抵说得上话,至于我,我既已嫁了萧家,教哥哥不必管我就是。”

容音早料到有这一天,一朝天子一朝臣,临安侯府想要保全,前朝太子妃就是累赘。

袁氏听了她的话,却愈加欲言又止,“你哥哥他……他岂会弃你于不顾!”

不会弃她,那待怎样?

袁氏哭着殷切伸手来拉她,“右相陆行渊入城当日就召你哥哥,逼问公爹的去向,要你哥哥捉拿公爹将功抵过,眉眉……现在恐怕也只有你,才能保住沈家一门老小了!”

容音抽回手来,“嫂子糊涂了,哥哥寻不到侯爷,我在这里能?”

她父亲早在城破之前三个月,就持圣旨出京求援,现在谁也不知他人在何方。

容音又从哪里知道?

袁氏瞧她冷淡,踌躇片晌,终道:“是、是陆相陆行渊,他就是昔日……宗家的四公子!”

“宗云谏?”容音听了竟不诧异,只是微微地挑眉,“那人不都死了好些年了?”

“你……”

袁氏意外看她这般神情反应,倒也看出,她早知道了,大抵连人找她做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肯理会,才作这样冷淡的脸面,好教人知难而退、免开尊口。

她又早早被当做皇后教养,威仪甚重,袁氏素日来就有些惧她,当下冒了汗。

思忖片刻,袁氏干脆起身给她跪下了,哭道:“眉眉,你哥哥当真是没有办法了!”

容音的脸顿时就冷透了。

晓得她嫂子只是个递话的,拿主意的除她二哥没有别人,怀孕的女人久跪不得,容音索性站起身走开,“他没有办法,好得很,嫂子就回去告诉他,当初侯爷也这样说。”

“侯府一回没有办法,圣旨不可违,我就得入宫做太子妃,这二回没有办法,又只能将我推出去?我是什么免死金牌不成?何况前朝的金牌,救不救得了当朝的官,还要另说,人死过一回,就是死人了,管他如今是陆行渊还是宗云谏,跟我有什么关系?”

容音冷声道:“我进了宫门就已经认命,不必侯府救我,也请二哥好自为之吧!”

她说罢径直进了内殿,袁氏自有宫女送走。

转过内殿数道画柱,当中一道寒梅傲雪落地屏风,容音挑起厚重陈旧的鹊羽织金帷幕,殿内烘烘然扑来股如春热气,满腔幽静绵长的沉水香,与外殿冷清恍如隔世。

“人死过一回,就是死人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背后这样咒我?”

南窗暗金青缎软榻上茶香袅袅,有人懒靠迎枕闭目养神,似笑非笑,嗓音又似寒风凛冽。

“背后?”容音冷眼从镜中看人,“我有哪个字没教你听得清楚分明?”

妆台的七宝镜中倒映出的男人,有张眉眼凌厉的脸,经由风霜刀剑雕刻过后,与容音几年前的记忆,已不那么吻合了,少了几分年少赤忱的温热,多了许多狠厉锋快的冰冷。

陆行渊就是昔日的宗云谏——这事她确不是才晓得的,城破那日就知道了。

宗云谏改了名、换了姓、造了萧家的反。

原也难怪,该他造反,他宗家满门上下四百六十七口人,当初都教老皇帝一道圣旨,屠戮殆尽,天下早定了宗家谋反大罪,他既死里逃生,不照做都不能够。

可是……容音如今倒宁愿他死了。

兵临城下山穷水尽的那日,震天的喊杀声从城外,一路野火似得烧了进来。

太子注定是螳臂当车,早知不成的,容音不愿给亡国陪葬,换上预备好的内官服,一把火烧了东宫,与贴身婢女趁乱潜逃,直逃到长信宫前,一根利箭,贯穿了婢女的胸口。

婢女口吐鲜血咽气倒地,一并带倒了搀扶的容音。

容音摔倒在血泊中,身后十几根森寒的刀枪剑戟,金戈铁马顷刻逼近。

马蹄沉重的踢踏声中,只听一道戾气地马嘶长鸣,容音仰头,就见战马高昂喷薄着滚烫的白雾,马背上的人铠甲染血,居高睥睨,手中猎鹰长弓泛着冷光,余音犹响。

那尊杀神在她面前取下凶神恶煞的黑铁覆面。

容音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太子妃,久违了。”

陆行渊居高临下地看她,天边赤红的霞光照在他脸上,半张血光、半张冷戾。

容音惨白的脸早没了血色,紧缩的瞳仁里,定定钉着个还魂的厉鬼。

她就知道自己再逃不脱了。

“带过来。”

陆行渊一声令下,身后两个将士当即挟持着已断了一臂的太子,便扔到容音跟前。

容音教那血淋淋的残破人形,狠惊到了,推着腿往后躲,才觉压在尸体下的右腿,钻心的痛,她的身下都被鲜血浸透了,温热的血,冷风吹过两个来回,就冰凉地冻住了。

陆行渊突然动身下了马。

容音听着他那身黑铁甲胄,碰撞出沉闷的金石响声,步步走近,他从血泊中拽起她,冰冷的眸中不辩丝毫情绪,容音不等回过神抽身,人已经头重脚轻,伏倒在他肩上。

“取太子妃衣冠来,我亲自替太子妃更衣!”

容音听了顿时发了狠,凶猛地踢打挣扎,可他一只手就将她钉死了。

她的手胡乱捶打在陆行渊的铠甲上。

他毫不理会,他浑身到处都是冰冷、锋利的铁,碰到哪里,都是她吃痛,陆行渊肩上张牙舞爪的麒麟肩兽,硌得容音肋骨生疼,直仿佛将她的胸腹都啃食戳穿。

那一路天地倒置,她看见身上沾染的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像片绽开的红梅。

陆行渊大步踏进长信宫,容音重重地摔在软榻上。

她趁乱抽了他腰间的长刀,凶狠皱眉,乱七八糟地对准他举着,“你别过来!”

陆行渊高昂挺拔的身形就站在榻边,背着光,投下道铺天盖地的影子笼罩住她。

他冷笑,“你就这么怕我?”

他抬手,轻而易举捏住刀背,抵在甲胄上,“沈容音,你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陆行渊的黑铁铠甲,隐隐闪动着血迹斑斑,冰冷的、干涸的、暗黑的血点,没有了风,他浑身的血腥气几乎强硬刺进容音的神经,他的眼睛里,冷冰冰的全是恨。

他如何恨萧家,现今也如何恨她。

容音的嘴唇发干、发白,终于问出话来,却是道:“你怎么会是陆行渊?”

陆行渊愈加笑了,唇边一点弧度,刀刃般得锋利,他道:“你不如想想我会如何处置你。”

容音两手攥得生痛,还是由他毫不费力、毫发无伤的,就将刀给夺了回去。

他会怎么处置她?

想来任是多浓墨重彩的旧情,鬼门关里走一遭,也早都掺上了阴森森的鬼气。

当初有多疼惜捧在手上,现在,怕是就有多要人的命!

容音仍记得那天走时,他对太子冷笑道:“你萧家的天降瑞凤,兴盛的原来是我朝。”

“你无命消受的,从今以后,就由我来消受!”

容音撑着崴脚在窗边,遥遥地看见,原以为早已昏死过去的太子,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声怒吼,伸出仅剩的血淋淋的手,抓向陆行渊,然而,却只抓到他森寒的铠甲边缘。

陆行渊快意上马,踢开太子的手,如踢一条野狗。

“即日起禁闭长信宫!”

他留下令,容音从那天过后,就再没有看过长信宫外头的天了,更没有再见过太子。

实际上她也没再见过陆行渊。

直到今日。

也许是为昨日偷传口信的宫人,也许那宫人本就是他派来的,也许……

他就只是想起该处置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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