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耍我?”
“耍你?”
暮色如血中,陆行渊唇边勾出抹冷冷地嗤笑,随手丢开书籍,撩起眼皮望来森寒一眼,“沈容音,你当我每日那么多闲情逸致,就陪你玩些猫抓耗子的假把戏?”
教那样的目光看着,容音头顶仿佛悬着无数把利刃,随时预谋着落下来。
他不需要些多余的闲情逸致,就能将她玩弄与股掌之间。
容音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没有话想同他讲,她扭头朝外走,方转过身,大门轻飘飘地声闷响,早从外头关上了。
禁闭出满室昏暗沉闷。
身后的男人低声冷笑,“想走?你要见的人还没有见到,想找的《经世论》,找到了吗?”
他都知道!
他分明都知道!
容音拧眉陡然回身,随手抄起本书,便朝他砸了过去,“你到底想怎么样?”
锋利的书页在半空中纷飞开来,气势汹汹又半途而废地在两人间,下起场刀刃似得大雪,宽大圈椅里的男人脸色摹地狠狠一沉,猛地起身,霎时宛如只出笼的凶兽。
容音挥出的手,顷刻间好似撞上南墙,坚硬的、禁锢的,撞上去,是她自讨苦吃。
陆行渊剑眉锐利,“你就那么想走?”
“不走?”容音只仿佛听到个笑话,“我是什么天生的贱骨头,偏要留下来给你磋磨?”
“磋磨?”陆行渊长眸微眯,“你懂什么叫磋磨?”
男人的眸色暗得深不见底,紧扣住她的手腕压在书架上,仿佛恨不能亲手将她掐断了。
“你在这里绫罗绸缎、珠翠满头,这不叫磋磨,教坊司来去自如、侍卫随身,这也不叫磋磨!”他在近处钉住她的眼睛,“早知今日,我就该将你同萧承显丢到一处去!”
“或者当初一箭断了你的腿,亦或是任你在教坊司,千万人践踏,那才叫磋磨!”
“你想选哪条生不如死的路?”
容音竭力也挣不脱的桎梏,他像道巨大的枷锁束缚住她,挣扎无用,她索性放弃了,嫣红的唇瓣紧闭着,弯出满腔誓死不从的倔和犟,沉黑的眼珠,刀子似得望着他。
她不肯选,陆行渊知道她心里有千万句不甘,他要她选。
“说出来!”
他逼近,“把你心里的怨一次说个够,也教我听个够,也好一刀杀了你干净痛快!”
他早就想杀她了。
他一直都想杀了她。
容音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心口沉沉起伏两个来回,冷硬地开口道:“舍不得的是你。”
“我没有逼你手下留情。”
她没有逼他,都是他心甘情愿,都是他作茧自缚,都是他活该!
陆行渊那双宛若黑铁剑刃般的眸子,摹地定了一定,突然就笑了出来,“好!好得很!”
说不得是怒极反笑,还是深深的自嘲,他猛地抓住容音的手,反拧背后,大步来到窗边,容音受痛,眉头皱得厉害,扑倒在窗沿边,身后的铜墙铁壁,顷刻间抵了过来。
窗扉砰地声被大力推开,容音目光透窗稍抬,漆黑的瞳仁霎时紧缩。
眼前那方不大的院落中,并排竖立四根刑架,一根刑架上一个人——
血淋淋的人。
她早分辨不出,究竟哪个,同她讲过话了。
视线下意识回避,身后的男人却一手擎她手腕,一手扣住她的脖颈,容音挣扎过两下,便几近要喘不上气,她的喉咙在他掌心里滚动了下,陆行渊垂首附在她耳边:
“你说得对,是我舍不得那点旧情,可杀不了你,还多得是人撞上来找死!”
他的笑森冷,“记好他们的样子,今后再想逃,就想想沈家人若被绑上去,你在不在乎?”
“点火。”
容音心弦不觉猛然一铮,“你这个疯子!”
陆行渊拇指摩挲着她的颈项,侧首亲了亲她的耳廓,“今后我疯不疯,全凭你说了算。”
容音止不住地在他手里发抖,她撑在窗沿上的手在抖,喉咙里的嗓音也在抖。
“不要想把你造的孽,嫁祸在我身上,有没有我,你都会杀了他们的。”
陆行渊道:“但不会用火。”
暮光已将沉了,越不过层叠的屋脊,院落中火蛇飞舞的火把,照亮孟焦行脸颊一道寮长的疤,活像个阎王麾下索命的罗刹,熊熊火光拔地而起,一条命,就被拖进了阴曹地府。
抑制不住地剧烈惨叫,顷刻间仿佛无数道烧红的刺针,猛地扎进容音的耳中。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将暗红的暮色撕开条口子。
容音陡然间拼命地挣扎起来。
尖锐的指甲像磨过的匕首,锋快地在男人手背,留下几道绯红鲜明的血痕。
男人粗粝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纤细的脖颈转过去,低头重重地压下来,灼热的唇舌长驱直入,像把柔软的刀子,侵入她,沉而硬的身躯,仿佛恨不能碾碎了她。
明明那么细的脖颈,随他几根手指稍用力,轻而易举就了结了。
越是舍不得,越欲壑难填。
陆行渊时而禁不住地想,当日城破之时,也许他就该放任她逃,任她兵荒马乱死在城外!
可他偏偏没有,偏留下了她,留下个祸患,就是作茧自缚。
他活该。
可那时没有死的她,此时此刻,却渐渐像是死透了。
陆行渊察觉到怀里的人脱了力,她像株枯萎的花草,止不住地从他臂弯里委顿下滑。
他才肯退开来,凝望她的脸,那双顶倔、顶犟的眼睛,已无知无觉地紧闭了起来。
晕了过去,无端端地,倒平添许多惹人怜惜、疼爱。
陆行渊眉心倏而舒展开来,仿佛被双无形的手,抚平了,指尖理了理她鬓边揉乱的发丝,指腹抚过她微红的眼尾,他眼里映着庭院熊熊地火光,如同两道盘踞的火蛇,越烧越烈。
她就在火光里睡着,仿佛只要他一念之差,那凶猛的火舌,便能连她一并生吞活剥。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么些时候,你就说了这么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遑论赌气还是真心,他也都尽数当真了。
陆行渊将人拦腰抱起来,看也不屑再看庭院中,转过身只道:“扔到乱葬岗喂狗。”
阔步走出陋室斋,门外早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京畿卫,谢英也在等着他。
“你知道她不可能丢下沈家人不管的,何必非要这样强逼她?”
他看见他怀里晕过去的容音,眉头深重地皱着,陆行渊自顾抱着人登上相府马车,只道:“她自然放不下沈家的人,但若说她不想逃——知序,这话你自己信吗?”
谢英难得当众驳斥他,“她难道逃得掉?”
当然逃不掉。
陆行渊没有对此再多说,只话锋一转道:“将你的人召回吧,今后她用不上了。”
他说罢命人关了车门,吩咐回府,书斋中收拾残局的孟焦行出来,双手呈上一卷名册口供,正详细记录了数名暗桩入京后,见过面的十三名官员名单,与其商谈事宜。
陆行渊隔窗道:“顾青峰,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可接住了。”
垂头藏在人里的顾青峰,闻言悚然一惊,片刻未等答话,马车中便又沉沉传出话音:
“同僚一场,下不了手?”
顾青峰忙自人后跨步而出,单膝朝马车俯首跪道:“下官自甘为相爷效犬马之劳!”
不等人从地上起来,相府的马车已碾着最后几丝暗红的残阳,消失在了街道末尾。
翌日晨间寅末卯初,天色尚青,烛火通明,早早曳满相府长廊。
“还没醒?”
澄院管事全兴捧着朝冠在侧,回道:“还没呢,天快亮的时候说了会儿梦话,又睡了。”
“什么梦话?”
全兴细想着道:“一会儿叫阿娘,一会儿叫……四哥。”
满屋昏黄的琉璃盏,照着陆行渊英挺的眉尖一动,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那么一点棉花团充起的假胆量,禁不得半点风浪,便吓得只好藏起来唤娘亲,就这——
还想逃呢!
她是受得了风餐露宿的苦,还是禁得住疲于奔命的累?
金丝笼里娇生惯养的凤凰,一辈子都没学过飞,却恨他斩断了她的羽翼?
禁锢住她的从来都不是他。
“找个医师去看看。”
全兴这儿应声出门传了话,提着灯笼候在廊下,待屋里衣冠妥帖,又提灯送至西南角门。
马车前往皇城,例行早朝,卯时的宫城上方,还是整块儿地蟹壳青,朱红宫墙绵延接上片汉白玉石阶,阶上一道道明黄琉璃瓦,翘角飞檐,成排的檐兽正翘首候着朝阳。
百官听闻相爷到,当即整冠肃穆、分列两侧,沈霁明也在其中,垂着头惶然不安。
待太监尖声一喊上朝。
陆行渊率领百官鱼贯而入,进殿直上丹陛,落座在御座下的太师椅中。
往日朝会,小皇帝无非起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惯常只说:“众卿有事启奏,无事就退朝。”
——“相父以为如何?”
——“朕觉相父所言有理。”
——“众卿可还有良策进献?”
此时一般都没有,小皇帝静待片刻,便再说最后一句:“那此事就照相父的意思办。”
倘或问过之后有人献策进言,那就……再重复上述流程。
只今日略有不同,因为今日殿上人空出不少位,小皇帝居高瞧个一清二楚,主动问起:“相父,我听……朕听闻近日城里混进不少江东探子,朝中还有人跟他们勾连?”
陆行渊似笑地低嗯了声,目光没看小皇帝,却看着下首百官之众。
“勾连谈不上,他们与在座诸位,无非志在青史,打算以这天下为局,两头下注罢了!”
“是也不是?”
话音还未落,下首官员已诚惶诚恐地齐齐矮了一截,同呼:“陆相息怒!”
沈霁明更在其中身先士卒,陆行渊瞧着他满额的汗,眸中不由浮出森寒的嗤笑。
那显见是才知情,沈淮川的人,潜藏入京月余,当朝官员见了十三个,临到要走了,也只打算带走一个天降瑞凤,于公于私,都没有其余亲儿子、女儿、嫡亲孙子的份儿。
那么个没有软肋的人,他纵使真如她所言疯了,论疯魔、论狠毒——
他又有哪样比得上沈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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