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大学校园的清晨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尤其是在你没课的早上。阳光是慢悠悠的,风是懒洋洋的,连鸟叫都显得不那么急躁。我,莫语,一个数学系大三学生,正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手里拎着刚从食堂买来的五杯豆浆,穿行在通往文史资料室的小路上。我的梦想曾经是用数学模型去辅助考古断代,虽然现实是每天都在和微分方程搏斗,但这点小小的浪漫主义,我始终没完全丢掉。
当然,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我可能会选择在床上多赖十分钟。
我们团队的“根据地”——那间充满了旧纸和墨水味道的文史资料室,门虚掩着。我正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殷朔带着哭腔的哀嚎:“……这不可能啊!”
得,看来今天的宁静到此为止了。
我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脚步顿在了门口。如果说平时的资料室是“井然有序的混乱”,那现在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灾后现场”。书本和文件夹像雪崩一样从书架上滑落,铺了满满一地,几张桌椅歪斜地倒着,最诡异的是,几个高大的书架以一种违背了森言经常念叨的“结构力学”的姿态,危险地倾斜着,摇摇欲坠,却偏偏没有倒下。
殷朔,我们团队里唯一根正苗红的历史系学弟,正狼狈地试图从一堆泛黄的《申报》合订本里拔出自己的腿。他看见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脸上混合着惊恐和委屈。
“莫哥!你来了!”他几乎是扑过来的,声音都带着颤儿,“我发誓!我昨天走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归位了,门窗都锁好了!这……这简直像被什么东西‘扫荡’过一样!”
我把温热的豆浆递给他一杯,示意他先冷静。“别急,小殷,慢慢说。怎么回事?”我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心里那种熟悉的,不对劲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场景,太有“针对性”了。
“我也不知道啊!”殷朔灌了一大口豆浆,努力平复呼吸,“早上我来开门,就这样了!而且你们看那边——”他指向靠墙的那个区域,那是存放本地家族志和早期史籍的区域,“只有关于曹魏到西晋,还有所有带‘曹’姓的家族记录,损毁最严重!几乎都成碎片了!旁边的其他朝代史料,基本完好无损!”
“针对性破坏?”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是森言。他总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个幽灵,或者说,像个时刻在观察宇宙运行规律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薄毛衣,衬得肤色更白,黑发柔软地贴在额前,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甚至带着点研究奇异现象时的专注。
“莫语,我的豆浆。”他非常自然地从我手里拿过属于他的那杯,视线像精密仪器一样扫描着混乱的现场,最后停留在那几个倾斜的书架上,“能量扰动。非传统力学范畴。更像是……强烈的信息洪流冲垮了现实稳定性的边界。”
看,来了。
物理系的降维打击虽迟但到。
这时,资料室门口又探进两个脑袋。是松磬和林一一。
松磬,我的高中同学,数学系的另一位大佬,性格像她的解题思路一样自信跳脱。她看着这满地狼藉,眼睛一亮,吹了个轻快的口哨:“哇哦,阿语,小树,你们这秘密基地是遭了贼,还是终于被你们数学系的怨气给撑爆了?”
话说回来,小树是她给森言起的小名。
林一一跟在她身后,这位看起来文静娴雅的文科生,我们团队的逻辑分析担当。她扶了扶眼镜,目光算是冷静地扫视一圈,轻声说:“这破坏者,目标很明确嘛。专挑一个时期的史料下手。小莫,你怎么看?”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殷朔就急切地解释道:“磬姐,一一姐,真的不是我管理不善!我查了借阅记录,最近频繁被调阅的,就是关于曹植之子——曹志的几卷史料!就是那个在司马炎时期,想保全家族却无能为力的曹志!”
曹志……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相关的历史碎片。那个承载着父亲曹植旷世才名与悲剧命运,自己也在政治漩涡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宗室子弟。他的遗憾是什么?是未能延续父亲的文学辉煌,还是目睹家族在权力更迭中逐渐凋零的不甘?
我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想逐渐清晰,成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个月,洛阳某处非公开挖掘的汉墓发生异常坍塌,坍塌前出土的竹简记录了一位被冤杀的将军生平;再往前,某知名网络论坛上,有人详细分享了自家祖上是秦朝一名因严苛律法被牵连处死的小吏,帖子爆火后没多久,楼主老家的祖坟所在地就发生了小范围山体滑坡,唯独精准摧毁了那一片古坟区。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某种我们必须正视的规律了。
“这届古人的执念,”我轻轻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在脸上挂起一点安抚性的笑容,试图驱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烈一些。”
森言侧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总是过于锐利,好像能轻易穿透我习惯性维持的笑容,看到底下那点凝重。他没评论我的说法,只是迈步走向那片损毁最严重的区域,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页,弯腰从碎片中拾起一角残页,上面隐约能辨认出“陈思王”,即曹植的封号的字样。
“不是执念,是未被抚平的创伤。”他纠正道,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到我们每个人耳中,“他们的遗憾和怨恨,经过时间的发酵,形成了一种我们尚无法完全理解的‘历史应力’。这种力量正在侵蚀,抹除与他们相关的历史痕迹。如果放任不管……”
他没说完,但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如果和历史相关的证据都被这种力量摧毁了,那我们此刻站立的这个地方,我们所学习和研究的一切,又建立在什么之上?
“所以,”松磬抱起手臂,脸上露出了极具挑战性的笑容,“我们这几个大学生,是要兼职当一回‘历史创伤修复师’,去给千百年前的人做心理辅导?”
林一一轻轻拍了拍殷朔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小殷,看来你的专业知识,要派上真正的大用场了。”
殷朔深吸一口气,看向我和森言,眼神里虽然还有一丝对未知的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责任感和学术热情:“森哥,莫哥,我们……要不要试试?”
森言将那片残页轻轻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动作带着一种对待文物的慎重。“莫语,你的意见?”他总是这样,在最后决策前,会特意问我的想法…好吧,说实话我挺感激他的,居然一直信任我这种家伙。
我看着那片承载了沉重过往的纸张,又环视身边这四位伙伴——冷静到近乎“非人”的物理学家森言,自信飞扬的数学家松磬,逻辑缜密,言辞犀利的文科生林一一,以及我们踏实可靠的历史专家殷朔。手心里豆浆的温度还未完全散去,一种奇异的使命感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的勇气,在胸腔里慢慢升腾。
用数学统计去辅助考古的梦想没实现,结果阴差阳错,可能要直接上场,用科学,数学,历史和一点点……呃,沟通技巧?去化解千年前的恨意?这职业发展路径,恐怕连最厉害的生涯规划师都预测不到。
我喝掉最后一口豆浆,将空杯子瞄准几步外的垃圾桶,手腕轻轻一抖,杯子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落入桶中。
“试试看吧。”我笑着,感觉这次的笑容比刚才真实了不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期末考试的重点,被某位古人的‘怨念’从历史上直接删掉吧?那挂科可就挂得太冤了。”
我好像看到森言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转向殷朔,开始分配任务,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条理清晰:“殷朔,麻烦你集中整理所有关于曹志的现存可信资料,尤其是能反映他内心矛盾,处境艰难和可能留有遗憾的具体事件。”
“一一,松磬,”他看向两位女生,“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初步的分析模型。一一负责从历史文本中提取关键情绪节点和矛盾冲突点,松磬,你尝试用数学工具分析这些‘历史应力’事件爆发的时空规律,预测下一次可能出现的区域和时间窗口。”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我身上:“莫语,用你的统计和概率学知识,综合所有变量,为我们找出一条……成功率最高的介入路径。我们需要知道,在哪个时间点,以哪种方式出现,最能……‘打动’他。”
他停顿了一下,这次清晰地叫了我的名字,没有带上姓:“语,这次,我们试着去抚平一道千年前的伤痕。”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非自然风暴”的资料室,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空气中混合着旧纸,豆浆以及一种名为“冒险”的崭新气息。我们五个人,站在这片奇异的混乱之中,彼此对视,眼神里交换着紧张,兴奋与坚定的光芒。
我们的任务——成为隐匿在现实表象之下的“历史修复师”,就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大学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而我们的第一个客户,或者说,我们需要去安抚的第一个“客户”,是距今一千七百多年前,那位名叫曹志的,身不由己的嗣侯。
计划定下,空气里的迷茫瞬间被一种紧张的兴奋感取代。我们五个,大概是这所大学里最奇怪的组合了,此刻正围在森言的笔记本电脑前,屏幕上不再是天体运行图,而是殷朔紧急整理出的关于曹志的生平资料,以及松磬和林一一合作初步圈定的几个“历史应力”异常峰值点。
“根据记载,曹志在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初年,因为‘品行高洁,好学博古’被任命为散骑常侍,后来外放为太守。”殷朔指着一段译文,眉头微蹙,“但这其实是明升暗降,散骑常侍看似清贵,实权远不如他父亲曹植曾担任过的一些职务。关键节点可能就在这里,他离开了权力中心洛阳。”
林一一点头补充:“史料记载他‘居职清简,有父风’,但同时也说他‘忧谗畏讥’,活得非常谨慎。这种长期压抑的,对家族命运和个人境遇的无力感,可能是‘恨意’的核心。”
松磬敲打着键盘,调出一个数据模型:“我和一一交叉比对了几次异常能量波动,结合殷朔提供的曹志生平重大事件时间线,概率最高的介入点,锁定在公元270年到275年之间,他担任乐平太守的时期。地点,乐平郡守府邸。”
“乐平……”我沉吟着,迅速在脑内调取地理和历史信息,“那地方不算富庶,远离洛阳,对于一位有‘陈思王’血脉的宗室来说,确实算是一种流放式的安置了。”
森言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着地图模型。“时空坐标已初步校准。能量层级……足够支撑我们进行一次非实体投射。”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们,“规则重申:我们以‘观测者’形态存在,无法触碰任何实体,无法被绝大多数古人感知。只有目标人物——曹志,能看见并听到我们。介入需谨慎,避免引发更大的时空悖论。”
他说的平静,但我能感觉到空气骤然紧绷。理论是理论,真正要踏足一片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土地,哪怕是作为“幽灵”,也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心跳加速。
“准备好了吗?”森言问,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稳定,奇异地安抚了大家的情绪。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紧张,但更多的是决然。
“走吧,”松磬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手,“去会会这位忧谗畏讥的曹嗣侯。”
“给小殷一个实践机会。”林一一对殷朔鼓励地笑了笑。
殷朔用力点头,眼神闪亮:“我会做好记录和分析的!”
森言最后将目光投向我,带着一丝询问。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
森言的手指在回车键上轻轻落下。
没有炫目的光芒,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周遭的景象如同被水滴晕开的墨画,开始模糊,扭曲,重组。资料室的书架,桌椅,弥漫的尘埃味,像潮水般退去。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袭来,仿佛电梯急速下降的瞬间。
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泥土,草木,牲畜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焚烧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不再是校园的寂静,而是嘈杂的人声,隐约的犬吠,木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
视野重新清晰。
我们依旧站在一起,但环境已然天翻地覆。我们身处一座略显古朴的庭院廊下,天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灰瓦土墙染上一层暖橘色。庭院不算宽敞,陈设简单,透着一种与其主人身份不符的清冷。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仆役正沉默地洒扫,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的读书声。
我们五个人,穿着现代的T恤,牛仔裤,薄毛衣,站在这幅古意盎然的场景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真正的幽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个仆役甚至直接从松磬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吓了一跳,低低“嚯”了一声。
“我们……真的到了?”殷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贪婪地打量着四周的一砖一瓦,仿佛要将整个场景吸入眼中。
“看来是的。”林一一适应得最快,她已经开始了观察,“建筑规制,服饰特点,符合西晋地方官署的记载。这里应该就是乐平太守府。”
森言没有说话,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感知着什么,随后指向庭院深处一间亮着灯火的书房。“能量残响的源头,在那边。”
我们互相示意,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间书房走去。脚步落在夯实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如同观看一场沉浸式全息电影,却又身处其中的感觉,无比奇异。
书房的门窗敞开着,便于通风。我们站在窗外,向内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朴素深衣,头戴进贤冠的男子,正跪坐在一张书案后。案上堆着一些竹简和纸卷,一盏豆形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略显清瘦和疲惫的侧脸。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简牍上,却似乎久久没有移动,神思早已飘远。
这就是曹志。曹子胤。那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陈思王曹植的儿子。
他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些落寞。与我们所想象的,那种能掀起“历史应力”风暴的强烈怨恨,似乎有些不同。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缓缓抬起头,朝着我们所在的窗外看来。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越过了廊下的阴影,准确地,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地落在了我们这五个“不速之客”身上。
他的瞳孔,在昏黄的灯火下骤然收缩。
我们与这位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古人的第一次对视,就在这片暮色四合的乐平太守府中,无声地发生了。
窗内窗外,一片死寂。只有豆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更模糊的市井喧嚣。
曹志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他脸上的疲惫被惊疑取代,目光在我们五个奇装异服的人身上飞快扫过,最后定格在站在最前面的我和森言身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喊人,又或是想质问,但最终只吐出一个带着颤音的低沉字眼:
“尔等……是何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长期居于人上的威仪,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惊骇,“如何潜入此处?”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我上前一步,脸上尽力维持着那惯有的,希望能安抚人的笑容,微微拱手——这是个尝试,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礼节是否通用。
“曹……曹公子,”我选择了一个相对稳妥的称呼,放慢语速,声音尽量温和,“我们并非潜入。事实上,若非您能看见我们,此地无人能感知我等存在。”
曹志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缓缓放下笔,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微仰,那是防御的姿态。“妖言惑众!尔等身着异服,发短如刑余之人,非我族类!”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扫过松磬和林一一,“女子竟也……”
林一一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接话,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然:“曹公子,若我等是歹人,或精怪之属,此刻府中早已大乱,何必在此与您多言?”
松磬也笑了笑,语气轻松,试图化解紧张:“就是,我们要是想干嘛,早就干嘛了,还能站在这儿跟您大眼瞪小眼?”
曹志一怔,似乎被这过于直白到甚至有些失礼的逻辑噎了一下。他再次打量我们,眼神中的惊骇稍退,但疑虑更深。“那尔等……究竟是……”
“观测者。”森言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有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们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观测历史,记录变迁。”他顿了顿,补充道,“通常,无人能察觉我们。您能看见我们,曹志,是因为您自身。”
“因为我?”曹志下意识重复,脸上浮现出困惑,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微妙动摇,“荒谬!我有何特别?”
殷朔适时地上前一步,他显得既激动又克制,用一种研读史料般的恭敬语气说道:“曹公子,您乃陈思王之后,博古好学,品行高洁,曾任散骑常侍,今为乐平太守。这些,并非秘密。”
听到“陈思王”三个字,曹志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那是触及内心深处复杂情感的信号。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既知我身份,更应知我府邸非尔等可擅闯之地。即便……即便尔等所言非虚,观测历史?观测我这乐平郡守的日常琐务,有何意义?”
“意义并非总在波澜壮阔之处,曹公子。”我接过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有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更能映照出时代的真实。我们无意打扰,只是……只是恰好路过,见您似乎心有郁结,故而现身。”
“郁结?”曹志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几分封疆大吏的矜持,“我为朝廷牧守一方,夙兴夜寐,唯恐有负圣恩,何来郁结?”
林一一轻轻摇头,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穿透力:“曹公子,圣人亦言‘人不知而不愠’。有些情绪,无需宣之于口。譬如,案上简牍堆积,您目光却游离其外;譬如,这暮色四合,书房孤灯,与洛阳散骑常侍任上的车马喧阗,终究不同。”
这话说得委婉,却精准地戳中了可能存在的落差感。
曹志的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松磬趁热打铁,用她那种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语气说:“哎呀,说白了大概是,您这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许闷。跟我们之前‘看’到的一些地方不太一样。所以我们有点好奇,就过来探访一番。”
曹志被这接连的,角度各异的话语弄得有些应接不暇。他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惊疑未退,但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被说中了心事的狼狈。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五人,最终落回我身上。
“尔等……当真非精怪?亦非我梦中幻影?”
我维持着笑容,语气坚定:“千真万确。我们是真实存在的‘观测者’。或许您可以将我们视为来自遥远未来的,不请自来的听众。”
“未来?”曹志喃喃道,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一个您无法想象的时代。”森言平静地确认,“在那里,陈思王的《洛神赋》依旧被传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曹志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他看向森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了惊疑和戒备的,复杂难言的情感——有追忆,有骄傲,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小压力。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些许,那强撑起来的官威消散了不少。他挥了挥手,仿佛驱散眼前的迷雾,又像是终于接受了这超现实的境遇。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既然无人能见尔等,既然尔等自称……观测者。那便,随汝辈矣。”
他不再看我们,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简牍,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上面。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而我们,终于获得了与他初步交流的许可。
安抚的第一步,算是勉强完成了。接下来,是如何让他愿意对我们敞开心扉,说出那份集结了千年,足以扰动现实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曹志那句“随你们吧”,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堵更高,更无形的墙。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简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我们只是一阵偶然掠过庭院的,不值得多费心神的风。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没有翻动一页的竹简,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们五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第一步,留下,算是成功了。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如何让这位心存戒备,深受儒家士大夫教养熏陶的古人,对我们这些“异类”吐露深藏心底,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愿细想的“郁结”?
森言对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示意由我主导对话。这是我们的默契,他负责宏观把控和理论支持,而我,或许因为那点习惯性的笑容和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气质,更适合做那个“破冰”的人。
我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学着森言的样子,安静地“观察”着这间书房。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书架——与曹植“读书破万卷”的才名相比,这里的藏书实在算不得丰富;掠过墙角那张古朴的七弦琴,琴身光洁,却莫名透着一股寂寥,似乎许久未曾有人抚动;最后,落在他案头那盏摇曳的豆灯上,昏黄的光圈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
“曹公子此处,很是清雅。”我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暮色,“比起洛阳城中车马喧嚣,倒是更适合读书静思。”
曹志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为政一方,清简为本。读书静思,乃本分。”语气疏离,公事公办。
碰了个软钉子。松磬在一旁挑了挑眉,用口型对我说:“警惕性较高。”
林一一则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棵在晚风中簌簌作响的老槐树,似是无意地说起:“《荀子》有云,‘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环境确能影响心境。乐平此地,民风淳朴,山水相依,虽无洛阳繁华,却也少了诸多是非纷扰。曹公子选择在此韬光养晦,不失为明智之举。”
她引经据典,语气平和,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学术讨论。“韬光养晦”四个字,却用得极为巧妙,既点出了曹志可能的心境,又给足了他面子。
曹志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林一一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异服”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才道:“女子亦通经史?”
林一一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自信:“时代不同,所求所学,自然各异。在我等来的地方,男女皆可求学问道,探究古今。”
这话显然冲击了曹志的认知,他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这次更多是思索。
殷朔看准时机,上前一步,用一种纯粹求学者的热忱语气说道:“曹公子,晚……在下对魏晋风仪心向往之,尤其对陈思王才华更是钦佩不已。曾闻陈思王才高八斗,下笔成章,不知公子可曾听长辈言及陈思王当年邺下风流,洛水感赋的旧事?”他聪明地避开了直接询问曹植的悲剧,而是从文学成就和美好传说切入。
提到父亲,曹志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那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了些许。他放下笔,目光似乎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先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追忆与怅惘,“文思敏捷,确非常人可及。我年少时,常听母亲提及,先父于铜雀台上,授笔立成,太祖为之动容。”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一缕阳光试图穿透浓云,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先父后半生……颠沛流离,忧愤难平。”
话题终于开始触及核心的边缘。我心中一紧,知道需要格外小心,不能让他刚打开的心扉又迅速关闭。
“陈思王之才,光耀千古,后世无人能及。”我诚恳地说,“其辞采华茂,情兼雅怨,道出了多少人心有戚戚之感。或许,正是这份过于耀眼的才华,与那份不愿屈就的骄傲,才使得他的人生道路格外崎岖。”我试图将曹植的悲剧,部分归因于天才的宿命,而非单纯的政治倾轧,这或许能让作为儿子的曹志感觉好受一些。
曹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排遣胸中积压多年的块垒。“崎岖……是啊。先父曾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他的话语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森言此时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什么数据,却奇异地切入要害:“个体的命运,往往受限于更大的历史结构与能量场。陈思王身处王朝初创,权力交接的剧烈变动期,旧有秩序崩塌,新的平衡尚未稳固。在这种宏观背景下,个人的才华与意志,如同激流中的扁舟,方向难由自己完全掌控。他的遗憾,或许并非全源于个人得失,更是对一种理想秩序求而不得的失落。”
这番“宏观叙事”让曹志愣住了。他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父亲的命运。他看向森言,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历史结构?能量场?此言何意?”
“意思是,”松磬抢着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她双手比划着,“把时间看成一条长河,把当时的□□势,社会风气,甚至所有人的想法,看成河里的各种力量,譬如水流,漩涡,暗礁一类。您父亲,便是一条特别漂亮,特别快的船。船本身没问题,甚至非常好,但恰好遇上了河里力量最混乱,最不好走的一段。船被各种力量推着,撞着,走得艰难,甚至偏离了原本可能想去的地方,这怎能全怪船不好?”
这个比喻生动得近乎草率,却意外地有效。曹志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喃喃道:“非船之罪,乃河之险么……”
“可以这么理解。”我接过话,将话题引回他身上,“而且,这条‘河’的险峻,并非只影响了一代人。陈思王经历的,曹公子您,想必也深有体会。”我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离开洛阳中枢,任职边郡,固然是‘清简’,是‘韬光养晦’,但其中是否也有几分不得已?几分对重复父辈命运的无形担忧?”
我这句问得直接了些,曹志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书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那盏豆灯,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良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圣心难测。能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已是天恩。”这是标准答案,是他在无数个日夜用来安慰自己,告诫自己的话。
“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固然重要。”林一一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目光澄澈地看着曹志,“但《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曹公子如今牧守乐平,是为‘立功’;博古好学,有父风范,是为‘立言’,近‘德’。您所做的,并非仅仅是‘保全’而已。您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陈思王血脉中的风骨与才智。”
这番话,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它没有否定曹志处境的艰难,而是将他目前的作为,提升到了“追求不朽”的层面,赋予其积极的意义。这恰恰可能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家族光环和悲剧阴影的人,最需要获得的认可。
曹志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我们每一个人,目光中的戒备和疏离,终于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脆弱和探究的情绪所取代。
“尔等……究竟为何而来?”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语气与初次已然不同,少了惊骇,多了深意,“若真如尔等所言,仅为观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何要……探究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我与森言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部分坦白了,但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因为,‘观测’并非冷眼旁观。”我选择着措辞,表情郑重起来,“我们观测到,一些过于沉重的情感,一些未能化解的遗憾,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彻底消失。它们会沉淀,会积聚,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在特定的时刻,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影响到后世对历史的认知,甚至影响到与这些历史相关联的……存在痕迹。”
我尽量说得隐晦,避免直接说“您的恨意快要把历史记载都毁掉了”。
曹志的瞳孔微微收缩:“影响到……后世认知?存在痕迹?”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此言何解?”
森言接口,用他那种一如既往的冷静语气说道:“简而言之,强烈的精神能量可以跨越时空维度,对物质世界的信息载体造成干扰。我们侦测到,与您相关的部分历史信息,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被侵蚀’状态。其根源,很可能与您内心深处,某些未被妥善处理的,关于您自身以及您家族命运的……强烈情感有关。”
这话说得非常“森言”,充满了科学,或者说近乎玄学的术语。曹志听得似懂非懂,但“家族命运”,“强烈情感”,“影响到后世”这些关键词,显然深深触动了他。
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有些急促。“尔等是说……我心中所思所感,竟会……波及后人?波及先父的文名与事迹?”这对于一个孝子,一个重视家族传承的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震撼和恐惧。
“并非有意波及,而是一种能量的自然扩散。”我赶紧解释,试图减轻他的不安,“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涟漪会扩散很远。我们前来,并非指责,而是希望找到那块‘石头’,或许,能想办法让水面重新恢复平静。”
松磬用力点头:“对的,就是找到心结,然后解开它。不然一直是这么闷着,对您自己不好,对……嗯,对历史也不好。”
曹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略显苍白的手掌,仿佛那上面镌刻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晚风从窗口涌入,带来一丝凉意,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变形,舞动,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们不再说话,给予他消化和思考的时间。我们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一个临界点。是继续用“清简”,“韬光养晦”,“保全性命”来包裹自己,还是勇敢地剖开那层外壳,直面内心真正的遗憾与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似乎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终于,曹志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眼神不再闪躲,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他看向我,声音沙哑而低沉:
“若真如尔等所言……那便告诉吾,吾当如何?”
“吾此生……最大的遗憾,并非仅是自身官职升降,亦非远离洛阳繁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吾憾者,乃身为人子,未能承继先父之志,光大门楣,反因其名所累,不得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玷污先父清名,乃至……断送了这最后一脉香火。”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吾更憾者,乃见先父毕生心血,那些珠玉般的辞赋文章,或因时局,或因……当权者之好恶,而未能尽数流传,恐其光芒,终将被尘埃掩盖。吾……吾无力啊!”
他终于说了出来。那沉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遗憾,不甘,恐惧与深深的无助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就是集结了千年,扰动现实的“恨意”核心——非为一己之私利,而是对家族传承,对父亲文学遗产可能湮灭的深切忧惧,以及自身在其中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我们五人,静静地听着,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找到了“石头”,接下来,就是如何“化解涟漪”了。
曹志的话语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千年积压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叹息,更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血脉中无法排遣的哀伤。他坦白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阖上眼,肩膀垮下,不再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单纯的安慰毫无意义,我们必须给出基于事实,逻辑和未来视角的“解药”。
我率先开口,声音放得极其温和,试图先稳定他的情绪:“曹公子,您能说出这些,便是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请相信,您所忧惧的,并非无解之局。”
殷朔紧接着上前,他的脸上带着历史学者特有的严谨与热忱:“曹公子,关于您最担心的,陈思王文章湮灭之事,您多虑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后世史书明确记载,陈思王文集在其身后由朝廷下令编纂整理,虽历经波折,但其绝大多数华彩篇章,包括《洛神赋》,《白马篇》,《七步诗》等,皆完整流传于世,影响深远,历朝历代皆有学者注疏,推崇。其‘才高八斗’之誉,千古流传,从未被尘埃掩盖!”
曹志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殷朔,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此言……当真?朝廷……当真曾为先父编纂文集?”
“千真万确!”林一一接过话,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不仅官方编纂,民间传抄亦极为盛行。陈思王之文名,非但未曾黯淡,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璀璨。在后世,他是文人墨客景仰的楷模,其辞赋被奉为典范,无数人吟诵,临摹。可以说,正是那些您担忧会因时局或好恶而湮没的文字,支撑起了文学史上一座不朽的高峰。”她顿了顿,补充道,“文章之价值,终究会由其自身的光芒决定,而非一时一世之权势。”
这确凿的消息,如同强心剂,让曹志灰败的脸色瞬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只是反复喃喃:“好……好……如此便好……苍天有眼……” 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关于父亲文名传承的忧虑,终于被挪开了大半。
然而,他自身的遗憾仍在。他看向我们,眼神中少了许多沉重,但依然带着迷茫:“即便如此……吾身为子嗣,未能克绍箕裘,光大父业,反而……”
“曹公子,您对‘克绍箕裘’,‘光大门楣’的理解,或许可以更开阔一些。”森言平静地打断了他,他的话语总是能切入最核心的逻辑,“何为‘门楣’?非必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陈思王之路,有其不可复制的时代背景与个人特质。在晋武之世,刻意追求重现父辈的轨迹,非但不明智,反而可能招致真正的祸患。”
松磬用力点头,接口道:“小树说得对!您想想,您父亲那么大的才华都……呃,走得那么艰难。您换个思路,您现在做乐平太守,把这一亩三分地管好,让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这不就是另一种‘功业’吗?这难道不算光耀门楣?难道非得在洛阳跟那些人争个你死我活才算有出息?保全自身,平稳传承,让‘曹’这个姓氏和‘陈思王’的血脉能延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功!这需要巨大的智慧和克制!”
这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曹志思维中某些固有的框架。他愣住了,陷入沉思。
我趁热打铁,用更柔和的语气说:“曹公子,她话糙理不糙。‘光大’未必是重复,也可以是不同的诠释。陈思王以惊才绝艳的辞赋名垂青史,这是他的方式。而您,为政清简,恪尽职守,保全家族,让父亲的血脉与精神得以延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继承’与‘光大’?您守护的,是比一时权势更珍贵的东西——传承本身。”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您继承了陈思王的学识风骨,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施行仁政,这本身就是对父辈最好的告慰。若陈思王在天有灵,看到您能在这复杂的时局中守住本心,安稳度日,延续香火,恐怕只会感到欣慰,而非失望。他经历过的痛苦,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子嗣再经历一遍。”
这番话,仿佛一道光,照进了曹志心中那个一直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雾气氤氲,一直以来紧绷的,用于防御和自责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松动了。
林一一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她引用了曹植自己的诗句:“曹公子,您可知陈思王在《薤露行》中曾言,‘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个体在历史长河中固然渺小如尘,但他也写道,‘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他留下了不朽的文章。而您,以您的方式——‘清简’的政绩,‘高洁’的品行,对家族血脉的守护——同样在这世间留下了属于您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华芬’。这并非孰高孰低,而是各自在不同境遇下,对生命和价值的最佳诠释。”
殷朔也激动地补充:“是的,曹公子!后世史书对您的记载虽简,但皆称您‘少好学,虽才行高,而善居退,未尝害物’,这本身就是极高的评价!您完美地践行了乱世中宗室子弟的生存智慧,并赢得了身后的清名!”
所有的言语,如同多股溪流,汇聚在一起,冲刷着曹志心中那块名为“遗憾”的顽石。他从最初对父亲文名流传的狂喜,到对自身价值被重新定义的震动,再到对整个家族命运产生一种释然般的理解……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书房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我们不再说话,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整合。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站起身来。然后,面向我们,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地,揖了一礼。
这个动作,让我们都有些动容。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曹志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阴霾和沉重已然散去大半,虽然依旧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清明,“往日,吾只觉身负千钧,前行维艰,却从未思及,此路虽不同于先父,亦自有其风景与价值。保全传承,亦是无量功德……今日,方知是吾执念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稳定,仿佛将积郁多年的浊气尽数呼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真实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与之前的疲惫苦涩截然不同。
“先父文章得以流传,吾心已安大半。至于吾自身……”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而平和,“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谨守本分,护持家门,使先人血脉不绝,余愿足矣。”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空气中那混合着遗憾与怨恨的沉重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新与宁静。
森言微微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对我们点了点头,低声道:“能量场稳定了,‘历史应力’正在快速衰减。目标达成。”
我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曹志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向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尔等……要去也?”
“是的,曹公子。”我微笑着回答,“您的心结已解,我们的观测任务也算完成了。”
松磬笑着说:“以后就不要一直叹气啦!好好过日子,您父亲的文章还等着后世无数像小殷这样的粉丝呢!”
殷朔脸一红,但还是郑重地向曹志行了一礼:“曹公子保重!后世,定会记得陈思王的文采,也会记得您这位‘善居退,未尝害物’的嗣侯。”
林一一也一并含笑点头致意。
森言最后看向曹志,言简意赅:“珍重。”
曹志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深深的拱手:“大恩不言谢。愿尔等……前路顺遂。”
我们不再多言。森言再次操作了他的设备,周围的景象开始如同水墨画般渐渐淡化,模糊。乐平太守府的书房,摇曳的豆灯,曹志那释然中带着一丝怅惘的身影,都慢慢消失在了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失重感再次传来,伴随着熟悉的时空转换的眩晕。
当我们的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已经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凌乱不堪的大学文史资料室。窗外,阳光正好,依旧是那个平凡的早晨,仿佛我们只是发了一会儿呆。
但我们都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资料室里不再有那种诡异的倾斜和压迫感,虽然依旧凌乱,但那只是普通的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却不再有那股令人不安的“历史应力”。
“我们……成功了?”殷朔激动地看着恢复正常的资料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松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搞定!看来咱们这‘历史社工’当得还不赖嘛!”
林一一走到那个曾经损毁最严重的书架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回头对我们说:“能量残留完全消失了。关于曹魏至西晋,以及曹姓家族的史料区域,虽然还是乱的,但那种被‘针对’的感觉没有了。”
森言低头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已经恢复了平稳:“异常波动已平息。第一次干预,成功。”
我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重新回来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宁静,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豆浆杯还躺在垃圾桶里,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但我们都经历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并成功地抚平了一道历史的伤痕。
“这只是第一个。”我说,目光扫过他们几个,“看来,我们这条‘历史修复’之路,还很长。”
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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