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街道上的店铺刚刚掀开门板,露出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货架。
广胡子要走了。
这消息昨日就已经传开,林巧娘早有心理准备,可到了这一天,她还是有些失落。
广胡子的摊子已经收好,马车也备好,车厢里塞满了南北各地的货物,布匹、香料、铜器、瓷碗,应有尽有,全都是他要带去开封卖的。
可是,他的那匹乌骓,却没有牵上马车。
林巧娘站在院子里,看着乌骓悠闲地吃草,忍不住问:“广叔,你不带上它?”
广胡子咧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眼神里透着一抹狡黠:“做生意,骑这么好的马,是给自己招灾惹祸。”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林巧娘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如今的世道,哪里都是兵匪横行,像广胡子这样走南闯北的商人,最忌讳显眼。
骑一匹好马,穿一身华服,就等于把“肥羊”两个字写在脸上,等着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地痞、流寇、军痞来打劫。
“再说,”广胡子抬手拍了拍乌骓结实的脊背,语气随意道,“这马放在月来客栈,也算是个缘分。你是我徒弟,寒梅也在镇上,我就不担心它被人偷了。”
林巧娘微微点头,虽然心里还有些不舍,可她也知道,广胡子的决定是对的。
江湖路远,能少一分麻烦,就少一分麻烦。
相比起林巧娘的失落,江琳的心情简直是好得不得了。
他一大早就兴奋地跑来马棚,围着乌骓转了三圈,满脸的喜悦都藏不住。
“广叔,你真把乌骓留给我照顾?”他双眼发亮,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广胡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是‘照顾’,不是‘给你’,听懂了吗?”
江琳连连点头:“听懂了听懂了!哎呀,广叔,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比你还上心!”
广胡子嗤笑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他当然不担心江琳会偷走乌骓。
别看这小子平日里油嘴滑舌,心眼却没坏到哪里去,况且他要攒钱,别的地方又没有人要他,只能在客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骑走别人的马?
更何况……就算江琳真想偷,李寒梅,林巧娘,寒江月也不会让他得逞。
想到这里,广胡子的目光不自觉地朝一旁看去。
李寒梅站在院门口,双臂抱胸,表情淡然,看似并没有什么情绪,可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广胡子身上。
等到广胡子收拾妥当,拉着骡车准备出发时,李寒梅终于走上前,拦在他面前。
广胡子挑眉:“怎么?你也舍不得我?”
李寒梅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她的指腹划过广胡子粗糙的皮肤,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广胡子怔了一瞬,随即笑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一脸得意:“哎呀,我还以为你铁石心肠呢,原来还是舍不得我啊?”
李寒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依旧是惯有的狠厉:“你要是死在外头,别让我收尸。”
广胡子大笑,摆摆手:“放心,我命硬着呢!”
他转头看向林巧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等我回来,看看你能不能再长进些。”
林巧娘点头:“你也当心。”
广胡子又看了一眼乌骓,伸手抚了抚它的鬃毛,随即一跃上骡车,挥了挥手,驾着车缓缓驶出了镇子。身后几个伙计也骑着大骡子跟上。
李寒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片刻后,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回了院子。
林巧娘站在门口,心里有些复杂。
——这便是江湖人的相别,潇洒,却带着掩不住的乡土情长。
日头渐渐升高,集市的人流也开始多了起来,镇上的日子还是照旧过,月来客栈仍旧一如往常地开门迎客。
只是,院子里少了广胡子的声音,林巧娘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站在马棚门口,看着江琳蹲在地上,细心地往乌骓的食槽里添草料,嘴里还念念叨叨:“乌骓啊乌骓,你以后就是我的了……哦不,算是半个我的了……”
林巧娘瞥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江琳嘿嘿一笑,毫不在意:“怎么没出息?这可是神骏啊!我照顾它,比照顾我自己还细心!”
林巧娘叹了口气,摇摇头,抬眼望向远方——
广胡子的商队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剩下一条被晨光照亮的官道,通向遥远的开封
这世道乱得很,广胡子能不能顺利回来,她不知道。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一只手落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
寒姨站在她身边,语气淡淡地道:“有句话叫——江湖子弟江湖老。我们这些人大都是这样的。”
林巧娘抬眼看她,嘴角抿了抿,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她想起了那个郭威。
他也是这么走的,站在客栈门口,背着残剑,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只留下“江湖见”三个字,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还能再见吗?
现在世道那么乱,官道上有山贼,水道上有水匪,军阀混战,朝廷风雨飘摇,哪里都不安稳。广胡子赶着一辆大车,带着五六个伙计,货物值钱,人命更值钱,可在这乱世里,值钱的东西总是最招人惦记的。
他这一去,能不能回来?
林巧娘低头踢了踢门槛,忽然觉得有些憋闷,转头看了一眼寒姨,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娘……也是这么离开的吗?”
寒姨的手停了一瞬,眸子微微一沉。
她的手指收了收,像是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收回手,语气不变地道:“你出生不久,你父亲便死了。你母亲生下了你,带着你来找我,说自己活不长了,让我养着你。然后,她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林巧娘怔怔地看着寒姨,脑子里有些空白。
她听过无数次关于自己母亲的故事——那个金瞳的波斯女子,那个带着异域风情的美人,那个在乱世中独自生活了几年,又将她托付给寒姨的人。
可她从未真正意识到——她的母亲,也是“走了”的人。
和郭威一样,和广胡子一样,和那些离开的人一样。
只不过,他们说的是“江湖见”,可她的母亲……是再也不会见了。
林巧娘感觉心里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有些害怕,低声问道:“我有一天,也会这么走吗?”
寒姨微微一怔,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有些复杂。
良久,寒姨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巧娘,江湖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离开。”
林巧娘沉默不语,眼神落在门外的官道上,阳光照在树上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可影子是虚的,人走远了,影子便会消散。
她忽然很想逃避这个话题。
她不想去想“离开”这个词。
不想去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像郭威一样,背着一把剑,离开神仙不渡,去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地方。
更不想去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托付给别人,然后消失在这个乱世里,再也没有消息。
“寒姨……你后悔吗?”
林巧娘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
寒姨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一瞬,随即伸手拍了拍林巧娘的肩膀,语气淡然:“傻丫头,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我若是后悔,早把你丢了。”
林巧娘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没想过……要去找祂?”
林巧娘也不知道这个祂是谁,江堰,林燕姬,郭威,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林巧娘不知道,但是她觉得寒姨心中有这么一个人。
寒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像是沉淀了十几年的风霜。
良久,她淡淡地道:“找什么?她要是想让我找,她就不会走。她走了,就是不想让我找。”
林巧娘怔住了。
这话听起来冷漠,可她却知道,寒姨不是无情的人。
她只是……已经接受了不会回来的事实。
——就像她如今,也要学着接受江湖就是这样,人来了又走,走了不一定会再见。
林巧娘的手缓缓地握紧,指尖微微泛白。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眼神有些晦涩。
“可是……神仙不渡这么好,我不想离开。”她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寒姨听到了,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半晌后,才缓缓道:“可是巧娘,你觉得神仙不渡能永远是神仙不渡吗?”
林巧娘心头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看向寒姨,眼神有些动摇。
“世道越来越乱,商队都不敢带好马上路,北边的契丹虎视眈眈,南边的江湖派系自相残杀,兵痞、山贼、流寇,哪里都安生不了。”寒姨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破了林巧娘心里最后的一点幻想。
“你以为这里真的是世外桃源吗?你以为月来客栈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开下去?”
林巧娘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心里清楚,寒姨说的都是事实。
神仙不渡的安宁,只是因为它还没有被乱世波及。可乱世里,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巧娘,江湖不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江湖就是水。推着你走,你站得稳,就能回头。你站不稳,就会被卷走。”
林巧娘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她忽然觉得,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不能只是等着,等着有一天神仙不渡被乱世吞噬,等着有一天,她不得不走,而是要为自己争一条活路。
她的手缓缓松开,眼神也渐渐变得清明。
“……我明白了。”
寒姨只是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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