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都麟城的春夜陶醉人心,渌水河穿城而过,玉辇津风烟俱净,柳枝婆娑中灯影重叠,缓缓吹拂的风揉开草木。
洪垣家住在天街西北的南局巷里,宅子后门直通渌水河。
自从父亲被罢官逐出麟城后,她娘也追随夫君游山玩水去也,两口子带走了家中唯二老仆,只剩洪垣一个人在这不大的二进宅子里自生自灭。
如愿收了本月的五钱银子,洪垣在食肆里打好牙祭,顺着河岸漫步回家。
洪文简仍是精神抖擞,迈着碎步在前头领路。
洪宅细长一道,房屋两层,中间天井长宽不到十步。
尽管有些逼仄,但在寸土寸金的麟城能有一套这样的宅子已属不易。
洪垣饭饱神懒,回家便在游廊长椅上和衣睡着了,等被狗叫声吵醒时已是月上中天。她睁眼便看见灯姑拖着什么东西从门外进来,那东西鬼哭狼嚎的,惊得洪文简也乱叫一气。
灯姑撒开手中的鬼绳,一屁股坐在地上,气还没喘匀就数落起来:“叫什么叫,我大姐叫你来问话,又不会吃了你。”
那东西呜呜咽咽缩做一团不肯露头,洪文简上前嗅了嗅,干呕几下跑走了。
洪垣顿觉不妙,翻身到天井里,捏着鼻子把那东西提起来,竟是个又脏又臭、干干巴巴的小鬼。小鬼不及两尺长,叉着手夹着腿,不敢抬头见人,黑黝黝的脑袋上横七竖八趴着几根黄毛。
洪垣沉默许久,终于憋不住换了一口气:“小灯,要不你给他洗洗。”
灯姑现如今对她异父异母的亲大姐言听计从,当即一骨碌爬起来,抓过小鬼拖到后门渌水河边,洗衣服似地把小鬼在水里揉揉搓搓、淘淘涮涮,小鬼脱身不得,只能一边吐水一边哇哇大哭。
约莫半柱香时间,灯姑把滴水的小鬼拎进来,这回连头上的毛都没了。
洪垣本以为能拿个主谋的生魂来,再不济也是那主谋的同伙,谁知锁了个小鬼,也不知是不是弄错了,心下已凉了半截。
她还没开口,小鬼已扑到跟前,纳头便拜,咿咿呀呀的,听不懂要说什么但总之不是骂人。
洪垣又把他提起来,放到石凳上:“小孩,你不会说话?”
小鬼摇摇头,张开嘴,口里空荡荡没有舌头。
“可识得几个字?”她又问。
小鬼依旧摇头。
她看小鬼颤颤巍巍的,有点可怜,转身到家祠里拿个贡果给他吃,小鬼接过去,背着身吃起来。
洪垣见了直摇头:“你孤身一人,没有同伴?”
大约是吃急了,小鬼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嗯嗯两声,洪垣倚着树看他舔手:“我且放你回去,你带个识字的来回话,你要是不来,屋里的茶点我可就自己吃了。”
小鬼两眼放光,忙不迭应声,洪垣朝灯姑使个眼色,只见她小狗般蹲在洪文简身旁,搂着狗脖子,听见有吃的,两个都眼巴巴望着洪垣。
她只能折身回去,趁着列祖列宗在牌位里安睡,又偷了三个果子出来,两个给灯姑和洪文简,一个祭自己的五脏庙。
灯姑吃罢,心满意足跟着小鬼从前门出去,洪垣坐在游廊上百无聊赖地晃脚,正迷迷糊糊要闭上眼,被一颗石子砸了脑袋。
她抬头去寻,瞧见隔壁萧家二楼窗户开着,不见人影只听见有男子说话:“你要睡就回屋里睡,否则明天就别来哭自己头疼脑热。”
她捡起石子在手心里掂两下,答非所问:“我明天要去喝羊汤,萧参军要不要赏脸同去?”
回应她的只有合窗声。
洪垣和萧慧极打小一起长大,初听他的名字会以为是个狂悖的书生,其实非也。
她脑海里想起萧慧极那张沉静的脸,止水一般,木石一般,浓眉垂眼平和无棱,旁人总喜欢夸箫家郎君姿容文雅美丽,颇有古人风范。
她一想到像他那样性子温吞的人因喝了羊汤满头大汗、白生生的脸皮涨得通红的样子,就忍不住耸着肩一阵窃喜。
到时候她必定要掏空毕生所学挖苦他。
正打着腹稿,灯姑哈欠连天地回来了,先前的小鬼牵着另一个蓝衣小鬼跟在后头,蓝衣小鬼衣着稍显体面,稀稀拉拉的头发扎个小辫,总好过一根没有。
洪垣不知道灯姑已经在路上把她吹上天了。
什么当朝股肱之臣,什么城隍爷也得卖个面子,什么嫉恶如仇大大、大大的善人,故而两只小鬼磕完头把状子递上时,她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两鬼从哪里弄的破纸,满是虫啃虫噬,小鬼的字也是写的缺胳膊少腿,洪垣可算懂了什么叫漏洞百出。
她边读边猜,原来先前的小鬼名叫二梨,蓝衣小鬼则叫茂郎,都是年少夭折的小鬼。
麟城东门外玉辇津旁,有一片山坡,城中夭折的孩子没有坟茔便都葬在此处,久而久之人人都叫那里埋儿坡。本来这地界有山有水,许多城中居民和津口来往的客商游人念及他们可怜时常祭奠,因此小鬼们在阴间也不糟冻馁。
二十四年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老聻,所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正如人怕鬼一般,鬼也怕聻。
这只老聻在埋儿坡占山为王,从此霸占酒食香火、奴役小鬼外出作祟,闹鬼的人家只得设祭,老聻吃得脑满肠肥,小鬼们却是忍饥挨饿,个个骨瘦嶙峋。
有只洪姓小鬼不堪虐待,托梦向家人哭诉告状,家人找来法师做法,反倒全家被聻害死,洪姓小鬼也被关进坛中化成血水。
自那以后,老聻就将小鬼们的舌头全部拔下,放在他床下的大缸里。
这些小鬼做人时最大也不过六七岁的孩童,被老聻日日惊吓,再不敢告状伸冤,一直被欺压至今。
洪垣额头青筋直跳,岂有此理,竟敢欺负到她同姓头上,她问二梨:“以前就是那只老聻让你们去麒麟园偷饲谷,二十四年从无间断?”
二梨点头,洪垣再问:“他要那些饲谷做什么?”
二梨摇头不知,一旁的茂郎拿石头在地上划拉片刻,只道曾无意听过老聻说要孝敬上仙。
洪垣心里已有了打算,灯姑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洪垣肩上把状子看完了,气得砰砰锤洪垣肩膀:“告!必须要告!城隍爷不管我管!我小灯绝不许我爹的地盘上有此等恶贼!”
洪垣斜睨她:“早二十年你怎么不说呢?”
灯姑理直气壮:“那是我不知道。”
洪垣眉毛搭起戏台,尽唱些揶揄的损词,灯姑狡辩不出,又把胸脯拍得梆梆响:“二梨、茂郎你俩放心,等我爹回来我就同他说,他是本方土地,肯定能解救你们。”
二梨和茂郎并排蹲在石凳下边,似乎不太相信这小丫头有那么大本事,又偷眼看洪垣,这人倒是官身,周身红气,像是能主事的,于是还是眼泪汪汪看着个儿大的,求她救命。
“好小灯,你就别添乱了,”洪垣拽住小丫头,悄声吩咐,“你去把你爹的酒葫芦偷来,剩下的全看我的。”
她转身又安排起两只小鬼:“你俩回去,教那老东西知道是我把饲谷截了,只要你们今夜能把他撺掇来找我寻仇,鸡鸣时分我必定捉住他。”
两只小鬼行个大礼,茂郎将信将疑拽着二梨离去,二梨不住回头,洪垣才想起刚刚骗他说有茶点吃,她挥挥手叫他放心,自己可不是小气的人。
洪垣瞧瞧月亮,将状纸收进怀中,又把鬼绳鬼网布置在八角门前,只要老聻一露面就将他死死网上。
灯姑来去如飞,片刻就将土地公的酒葫芦偷拿出来,这葫芦是件法宝,神鬼妖怪都装得,偏生落到土地公手里,只拿来装酒。
灯姑抹了额头上的冷汗,四下张望一番,抱着洪垣的脑袋咬耳朵:“还好我爹这些日子不在家。你不会要用葫芦装那老贼吧?要是让我爹知道,我非得被家法伺候不可。”
洪垣夸她聪明,她大呼救命。
灯姑悔不当初,但贼船已上,想要下船那是万万不能了。
其实洪垣心里也有些发虚,她话虽说得满,但也是头一次对付老聻,思来想去,退堂鼓正捶得心慌张,一阵冷风灌进来,吹得她汗毛倒立、牙关咬紧。
刚刚还愤世嫉俗的灯姑已经躲到她身后,一整个挂在她后背上。
洪文简睡得肚皮朝上,没一点保卫主子的自觉。
洪垣已是见怪不怪,从灯姑手中抠出酒葫芦,风静了一瞬,只见一道白影闪进来,她一拉绳结,网和绳具是一空。
洪垣心道不好,白衣老聻已朝她扑过来。她手脚吓得一软,随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开葫芦塞子一步向前,把葫芦口直直按到老聻面门上。
老聻怪叫一声,脸皮被葫芦吸走半张,他拽下另一半脸皮一扔,拔腿就跑。
洪垣手比脑子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谁知老聻的皮从头顶裂开,又跑出一个白森森的老聻,洪垣只抓下一层皮来。
眼看老聻就要逃走,洪垣连忙大叫小灯。
灯姑蹿到半空,颇视死如归地“啊啊”大喊着,一头撞在老聻的屁股上,把逃活命的老聻撞倒在地。
洪垣两步抢到跟前,葫芦将将举起,老聻像是后脑勺长了千只眼睛,扭头喷出一股黑气。
洪垣躲避及时,没被鬼气喷中面门,但仍被这股千年粪臭熏得止不住干呕,灯姑也被他掀翻在地,四脚朝着天顾不得起身,捂紧了口鼻在地上打滚。
老聻见这招有用,七窍都涌出黑气,水烟般往下流,顷刻溢满了洪家天井。
洪垣只觉得眼睛被麦芒刺了又刺,眼泪滚滚长流着,顾不上擦眼泪也顾不上骂骂咧咧,一脚踩住刚爬起身的老聻,屏住呼吸把葫芦按到他背上。
老聻哀嚎惨叫、鼓瘪胀缩,黑气噗噗乱冒,头颅极尽所能变幻出一张张人脸,人脸狰狞万状,皆是濒死模样。
她脸扭朝一边,扯的好似拉面。
也不知这老聻套了多少皮,任葫芦吸了半天还是一层糊一层的,洪垣开始怀疑这法宝是不是不太灵验才沦落到装酒。
灯姑缓过气站起,勉强从一片黑气中分辨出现如今的情状,她恨铁不成钢地跑过去,夺过葫芦对准老聻头顶。
老聻连同汩汩喷流的黑气一起"嗖"地被吸进了葫芦里。
天井一时风清气朗,月已不见,天边渐白。
洪垣泪眼婆娑,坐在地上歇气,灯姑上下左右腾挪,倒翻十八个跟斗,誓要把葫芦里的老聻摇匀。
忽然她脸色一白,好像是听见那老东西吐在葫芦里了。
鸡鸣时分,洪垣总算圆了自己夸下的海口,将老聻捉进葫芦,她和灯姑背靠背坐在地上不再动弹,一个是困倦乏力,一个是心如死灰。
她脑袋空空,鼻尖捉到一丝香气,飘飘然被香气牵起头,正看见一串小鬼挤挤挨挨地脚踩着脚逃进来。
这些家伙竟全躲在门口,却不来帮把手,这会儿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一股脑摞在离门最远的墙角。
洪垣拿起葫芦准备再斗一场时,萧慧极掀衣跨进门来,小鬼怕的原是他。他官拜麟城府司法参军,掌管刑狱,刑官有肃杀之气,鬼向来都要退避三分。
洪垣不去管小鬼,定睛瞧他手里端的东西。
她鼻翼翕动。羊汤,是油汪汪的羊汤,是洒了小葱、香喷喷、油汪汪、暖烘烘、勾魂夺魄的羊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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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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