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审(四)

寅时的天尚是鸦青色,月昏星淡,路上,没有月霜。

莽五拢起衣领,森冷的夜气浸透后背,满腹晃荡的酒已经顺着毛孔变成汗水流干,一身热汗结成寒冰,顺着骨头缝直钻进五脏肺腑里,冷得他心突突乱跳。

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气声,连铲土盖土的声音都淹没了,看着坑里那双人脚慢慢消失,他终于卸了力,胀痛的耳朵听见风声,心好似要裂开跳到九霄上。

“莽五,你杀人啦?”

冷不丁一句调笑,打后脑勺传来,顺着头发丝“嗖”地蹿上天灵盖。

莽五肝胆俱裂,小腹一紧,刹那间尿意上涌,他两腿绷直,转头时已变幻出一张笑脸:“杨差,你别取笑我了,我这就是趁老婆回娘家藏点私房钱。”

姓杨的做差役打扮,他似笑非笑却不说话,隔着篱笆盯着莽五。

莽五腿软如泥,急忙哈腰拉开院门:“杨差,杨大哥,有事好商量,你老人家先进屋喝杯茶,我还有好东西要孝敬你呐。”

杨差役见他识趣,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抬脚进院。

莽五跟在后头,正心如油煎似的,忽然一阵妖风吹凉了满脑门的细汗,也吹通了脑子,他看着姓杨的背影,杀心四起。

嚓嚓两铲,人已应声倒地。

他不敢喘气,许久才用脚尖踢了踢倒伏在地上的男人,说不清是软了还是硬了,亦或者根本没碰到男人的身体。

莽五靠着树,脑中一团浆糊,无意地转头,看见院外有一双眼睛。

是附近的瞎眼老叫花子,坐在小院对面,莽五觉得,他看到了。

这次他轻车熟路,推开院门走过去,一铲子拍在老叫花子头顶。

好像有血溅起来,好像也没有。

月亮沉进云里,连昏昏的月光都刹那熄灭,黑夜会吞吃所有声音,令人生出恐怖的臆想。

今夜的五更天格外的黑,洪垣绊了好几次脚,她把灯姑叫起来,拍拍她的头顶,灯姑的脑袋亮起来,其次是躯干,最后是四肢。

灯姑颜面尽失,默默解开发髻,把长发盖到脸上。

红衣长发、飘行如飞,若要是被人撞见,非得吓到三魂出窍不可。

靠着灯姑的“成名绝技”,人鬼一行来到城隍庙前。

麟城城隍庙修建已有五百年,古朴庄重、雅致错落,比起麟城知名的园林也不遑多让。

城隍神忠义公公玉文行,经过历朝历代的层层加封,如今的名号说起来得换气,写起来得拐弯。

洪垣走偏门进去,来到大殿前,就地跪拜叩头,点燃收在怀中的状纸。

灯姑拿出葫芦,将老聻倒在地上,唤着洪文简退出城隍庙外。

殿中灯火乍起,明晃晃白昼一样,老聻满身脏污,吓得狼狈逃窜,被一皂吏当空一棍打在地上,老聻喷出几股红雾,再难动弹。

烛火恍惚中,殿中现出人影,文武两班各站一侧,八个皂吏分列在殿门前,桌案前不见城隍爷,只听得与大殿同高的塑像说话:“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不肖子孙洪垣,代埋儿坡众小鬼状告老聻害鬼谋财。因被害鬼数众多,因此只叫来两个回话。”

洪垣刚侧了下头要叫徐思晦和丘无玷上前,一路神气活现的麟城八门总把头一箭步扑通跪下:“求城隍爷爷为我等做主!”

有这现眼精,徐思晦也不需多事,跪在一旁,不多言语。

“尔等诉状我已看过,”城隍说罢,又问主簿,“鬼死为聻,本该拘押到别处,此聻从何而来,为何在此?”

白衣主簿查过书册才来答话:“禀公爷,此聻本名葛万荣,薤城人氏,自戕而死,做鬼时钻营邪法害死数条人命,被判腰斩并发往地府为聻,因看守不严被他逃脱,这才来到麟城为害。”

“葛万荣,你可有话讲?”

老聻不答,那一棍似是打中了他的命门,他扭着身子趴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再死一回了。

洪垣起身上前,抚着主簿耳朵窃窃私语,主簿听完又悄声报与城隍爷知道,城隍爷对自己的后人可谓是溺爱,当即问起麒麟园饲谷之事。

偏偏葛万荣是个不怕开水烫的死鬼,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城隍爷不与他啰嗦,先命皂吏压下去打一百杀威棍再拖上来。

按他的话说便是“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就是再打死两次也不打紧”。

殿外打出杀猪声,丘无玷看得过瘾,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葛万荣再被拖到殿上时已成了个血葫芦,熬到这时他还是不肯说话。

洪垣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没舌头,赶快过去抠开他的嘴,顿时放下心来,只要是能说话就不怕他不开口,一个害人害鬼的东西,有什么忠贞可言。

城隍爷的法子倒也简单,不肯说便拎下去再打,打到葛万荣骨肉成泥,变成一层扁扁的皮,洪垣没由来想到捶肉丸,老聻此时一定非常筋道。

皂吏把葛万荣抱来,两手搓上几下,将他的头捏了个初具人形。

城隍爷见他双眼闪躲,应是心意已变,于是添一把火:“我再加你一百棍,你边挨边想,若你不服我来审你,我也不强人所难,自然是发你到阴司受审,省的你反而怨恨我。到时候煎炸蒸煮劈砍剐烙都由别家对付你,可就不是棍子那么好受了。”

两个皂吏听罢,上前来拖葛万荣,他听完城隍爷这一番话早已回心转意,连忙大喊:“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奈何如今他薄纸一张,挣扎不得,急得用嘴啃地也全然无用,又被拖出去生受了一百棍。

这次皂吏只用提着葛万荣的一角,他轻飘飘纱衣似的荡进来,又被打瘪的头涕泗横流,不等城隍爷开口再问,已然心肠似口袋,翻过来一倒,抖落个一干二净。

此事说来也简单,葛万荣年轻时就喜好求仙问道,但心术不正,因此走的都是旁门左道。

他自称受仙人点化,死后食用人心修炼即可修得鬼仙之身,但因害人性命被薤城城隍拘捕判刑,他从地府逃出后无处栖身,恰逢外甥祭祀先人,这才被引到麟城。

葛万荣的外甥姓万名籁秋,正应二年在万珍园做苑令,掌管万珍园大小所有事物。

那年园中麒麟寿终正寝,按理来说供应给麒麟园的饲谷应当即行停止,葛万荣起了贪念,托梦给外甥,说两只麒麟已被仙人召去,这些饲谷应当继续供奉,若是仙人欢喜,说不定外甥他也能成仙。葛万荣连续三日托梦,万籁秋闻言照做,见每月麒麟园库房里的饲谷都被取用一空,更加深信不疑。

麒麟死后,麒麟使一职长期空缺,万籁秋又任苑令近十年,只需稍加运作便不会被人发现。

葛万荣每月取来饲谷后大半献给点化他的仙人,小半存起自己使用,直到前不久库存耗尽,他抓来小鬼拷打才得知麒麟园的饲谷已连续大半年不见踪影。

他到园中查探,看见数个狗洞,以为是有人从洞中偷运饲谷,因此又找来外甥万籁秋。

此时的万籁秋已经老死,他托梦给自己在朝为官的儿子,儿子奏请朝廷修缮万珍园,洪垣发财的狗洞就这样被堵上了。

听罢来龙去脉,城隍爷又问:“我问你,小鬼所告是否全部属实?你所供奉的邪物居于何方?是何姓名?”

葛万荣伏地:“小鬼所告全部属实,小人知罪。那仙人……”

“什么仙人?教人害人之法,分明就是邪物!”城隍将他喝断,葛万荣连连称是:“公爷!公爷容禀。他自称柏君,小人只在近百年前于薤城见过,之后再不知他的踪迹。我每月准时供奉,他如有言语,会在梦中示下。”

洪垣在旁听到一半,猛地心如擂鼓,起了两臂鸡皮疙瘩,她感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转头看去,丘无玷眼神一闪,躲避下移。

她看了丘无玷一会儿,他不再抬眼,又看向徐思晦,他垂首恭顺跪着,与之前无二。

城隍爷命书吏将供状拿下去让葛万荣画押,又问万籁秋和柏君所在,得知万籁秋如今在万家家祠荣养,柏君此妖物不知所踪。于是先命枷锁将军带万籁秋来堂上问话,再吩咐文武判官发下文书,柏君一旦在麟城露面,即刻锁拿。

盏茶功夫,枷锁将军将老态龙钟的万籁秋带到,询问他案情缘由,与葛万荣所说一一都能对上。

洪垣心不在焉,时不时偷眼看丘无玷,这小鬼藏不住心事,每每盯着她看,被发现了就摇头动肩、吸鼻咂嘴,显得更加可疑。

她后退几步,站到小鬼身后,丘无玷浑身一僵,极不自在。

堂上万籁秋已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城隍爷发话结案:"葛万荣做鬼害人,做聻害鬼,偷盗财物,供养妖佞,本公判你不可有安寝之所,不得吃供品血食,发往地府掏河五百年,若躲懒耍滑则刑期再延,直至赎清罪孽方可投胎。诸小鬼作祟搅扰人间,虽是为人胁迫,但仍罚尔等就近到渌水河河神处听差办事以赎罪过。万籁秋理事糊涂,以至酿成今日之祸,念你被奸人蒙骗,罚你进粪池狱关押十日,以示警戒。如此判罚,尔等服是不服?"

徐思晦当先拜谢城隍老爷英明,丘无玷这会儿反而沉默半晌,只磕了个头,两鬼起身,自行退下。

葛万荣已是面如死灰,掏河二字说来轻巧,但奈河岂是鬼呆的地方,河中流淌尽是血水,腥秽难闻,最可怖的是奈河水朽骨腐肉,与磨刑锯解并无区别。他正想喊冤,皂吏已将他提头押走。

千里之外的薤城,葛万荣的坟墓无端被河水冲垮,牌位也凭空着火、化为齑粉。

再看万籁秋,须发皆白,俩膝盖颤颤巍巍还没抖个明白,殿外闯进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起他,抢了便走。洪垣从未见过此等世面,追出门去,却再不见踪影。

她呆愣在那,听见殿内有人气急败坏地唤她:"洪垣,你给我进来!"

她灰溜溜走进去,只见城隍爷气得现了真身,是个少年人模样,少年穿着紫衣短打,长着一张虎犊子般的脸,主簿判官、各司大神围着给他顺气,全然没了刚刚闲适肃穆的模样。

城隍爷瞪着眼,洪垣傻笑一下:"没,没追着。"

他又瞪眼看向枷锁将军,将军委屈:“公爷,万家不知哪雇了两个金甲将军做护卫,就在那老头牌位两边守着,小将是说城隍爷请他喝茶才把他带来,你看这……”

城隍爷环顾一周,跺了十来下地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我做了几百年城隍,还没见过谁敢到公堂上抢人,你问问那些城隍,谁见过?谁见过!人家都欺负到本公爷头上了!你你你!洪垣!”

他乱指一气,话锋顿转,嘿嘿坏笑:“你快去他家,把他牌位抢来。”

洪垣也瞪眼:“怎么什么事都有我呢?”

“做事要有始有终是不是?主要啊,唉,你那些五钱银子,怕是保不住咯。”到底还是城隍爷老道,一句话说得洪垣扭头冲出庙门。

庙外天色微微发青,洪文简蹲在一个馄饨摊子前等着,灯姑已将偷出来的葫芦洗净放回原处,此时正轻松惬意地在汤锅前飘来飘去,煮馄饨的小娘子好奇地嘟囔今天这烟怎么左右乱飘呢。

洪垣感概自己这五钱银子的命到底值多少碗馄饨,细数下来还挺多的,高高兴兴吃早点去了。

吃到一半,灯姑把万家的位置一报,她又不高兴了。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万籁秋正是当朝侍中万文珍的叔叔,洪垣的父亲就是被此人坑害,最终被逐出麟城。

馄饨汤冒着袅袅雾气,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洪垣低下头,与灯姑密谋:"咱们得有个计划,你说是抢呢,还是偷呢?"

"就不能是敲门走进去拿吗?"灯姑甚是不解。

"你不懂,我家和他家有仇,虽然是朝堂上的事情,但他家肯定不会让我进门。"

"我的意思是,就不能?"灯姑抿着嘴,"骗"字没说出来,与洪垣眼神一对,两人一齐欣喜捂嘴:"智取,智取!"

干起智取的活儿,洪垣自以为都不需要动脑子,准备今日到万家附近摸个底,明日扮个道士,赚得万籁秋的牌位回城隍庙交差还不是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只是天不遂人愿,等她到了万府后门,平日清净的岸边今日人潮涌动。

洪垣爬上树看,一个中年妇人正趴在一名差役身上哭天抢地,差役身旁摆着个老叫花子,两人浑身湿透,似是淹死。

"洪垣,你在这做什么?"

她闻声差点掉下树去,低头一看,是萧慧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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