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胭脂

“坏消息?这样大的富贵,怎么会是坏消息。”胭脂嫣然一笑,轻轻地说。

“对教习阁里的其他小主来说自然是好消息,可是对小娘来说……”小荷偷偷看了眼她的神色,说,“小娘从进宫以来就绕着皇上走,每次麟德殿的大宴都称病躲起来,小娘如果不是不喜欢皇上,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被不喜欢的人封为婕妤,又怎么会是好消息……”小荷嘟囔着,须臾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惶捂住自己的嘴巴。

胭脂像没有听到似的,自顾自将宫装换好,又用清水泼了泼脸,漾开的波纹里照出一个稍有些惘然的脸,右侧浅浅一道疤痕。

还没出门,内侍已经捧着圣旨满脸喜气地进来,果然像小荷说的那样封下一个“婕妤”的名号,又赐了五十匹上等绢布。宣旨的内侍笑眯眯地,向胭脂道:“小主真是好福气。”

“皇上昨夜就下了旨意,特意叮嘱奴才说等小主醒了再宣,不要扰了小主的好梦,能让皇上这么上心的人,小主可是第二个。”

“第二个?第一个是谁?”小荷忍不住问。

“瞧这位姑娘说的,自然是皇后娘娘了。”

小荷心里又是一阵忐忑,瞅了两眼内侍的脸色,生怕自己问错了话招来什么五十大板,内侍却又转过头去看胭脂,像是压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头,说,“小主这是要上哪儿去?”

“教习阁。”胭脂说。

“小主真是糊涂了,如今封了婕妤,小主就不用再日日和那些小娘们受同样的罪了,只等侍寝就好。”

又说了一些体面话,什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珍珠玉饰用之不竭,即使胭脂什么话也不接,内侍仍能一个人说个不停。

胭脂看小荷。

小荷也看胭脂。

片刻,小荷才一拍脑袋,从怀里摸了几两碎银,往内侍官手里塞,笑说:“辛苦大人了。”

这才送走了一宗大佛。

此后一连数日,胭脂醒来以后都要在床上呆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小荷有时候看着她,觉得很像是在看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什么表情也没有,饭也吃不上两口,觉也睡不上几个时辰,整张脸病恹恹地,和屋子外败落的一片木槿一样,鼻子眼睛都往下垮。

再这样下去,小荷担心还没等到第二道旨意下来,胭脂自个儿就垮了,便从右尚署求来一套文房四宝,垒了厚厚一叠宣纸,向胭脂笑说,“当初让小娘进宫就是来练字的,如今得闲,正好能捡起来了。”

胭脂盯着桌上的砚台呆呆地看,片刻轻轻一笑,起身提笔。

小荷看不懂什么书法字体,但研墨的时候能看懂胭脂悬空的手腕越走越快,等临完一副碑帖,小荷再低头看,总是笑说,“小娘写的字和这帖子上的一点儿也不一样,更像是画了。”

说着,便指向胭脂写完的一副字,在几乎要飞出纸面的墨渍间点了点,说,“你瞧,这里是山,这里是水,这里嘛,像不像只猴子?”

胭脂只是浅浅一笑,提了笔继续写,什么话也没有说。

不大的屋子很快就被沾满墨字的薄纸铺满,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小荷把墨条一搁,正要好好收拾。

屋门却在此时被推开。

突如其来的凉风趁着空档一股脑地窜进来,未经允许,自个儿在屋里到处胡作非为。满地宣纸腾空而起,处处打旋,有的从小荷的脚下往床上飞,有的从胭脂的桌上往屋外飞。

小荷“哎呀”一声惊叫,把脸上糊住的一张揭下来。

门口站着皇后娘娘。

胭脂一愣,缓缓施了个礼。皇后往地上看了一眼,笑说:“痴儿,不过一些日子没见,怎么清减成这副样子?”

小荷向胭脂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身上看去,鼻子一酸,张嘴就要向皇后倒些苦水。

胭脂悄无声息看她一眼,她又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

皇后从纸间缝隙走过,拾起一张,说:“数月之前见你写的还是端正严直的楷书,如今字字走笔龙蛇,已是行书大家了。”

“娘娘谬赞。”胭脂说。

皇后上前牵住胭脂的手,和她一起在床边坐下,一副温柔慈善的样子,说,“我从太液池上泛舟而过,听说皇上前几日封了妹妹做婕妤,想着以后都是自家姐妹了,便来瞧瞧你。”

“多谢娘娘挂念。”

“只是皇上……”皇后话音一转,眼角不动声色地看向胭脂。

胭脂一点儿好奇都没有。

皇后不禁笑了笑,接着说,“只是皇上如今染了风寒,少不得要歇上几日,妹妹可得苦等一段时间了。”

“一切但听娘娘吩咐。”

皇后仔细端详她两眼,见她脸上虽然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眉目间却总是绕着一团细细的愁丝,便问:“妹妹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胭脂抬头看了皇后一眼,摇摇头,说:“妾不过一介女子,只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国土之下,妾的心情如何,不足娘娘挂齿。”

皇后含笑,眼神看向床边的水漏,指着漏壶说:“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钟都和这漏壶里的水息息相关,水流却是由更小的水滴聚成,水滴错过一滴,一日的时辰便要走偏一刻,一年的节气则会尽数错推。”

“水滴尚且如此重要,更何况是一个人呢?”

“我知道妹妹没有说出口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间,人人都是皇上的子民,”这时床脚有一只蚂蚁顺着木腿向上爬,皇后伸出一只手指搭在床腿上,蚂蚁沿着她的指甲爬上她屈折的指骨。

“人人都像这只蚂蚁,皇上要它生,它便生,皇上要它死,它便死。”皇后笑了笑,看蚂蚁在指骨上焦急来去,手指又搭在床腿上,把它放了下去。

“妹妹若放任自己一生浮萍,死活便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皇后话音一转,笑着盯住胭脂的眼睛,说,“当日在崇仁坊见到妹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心里绝不是什么主意都没有的孩子。”

胭脂沉默片刻,忽然起身,大跪下去,说:“胭脂受教。”

小荷愣愣地守在胭脂身边,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也仓皇跪了下去。

皇后走后,胭脂又在床上呆坐片刻,让小荷多取了些别的行书帖来,帖子中各大家的字样字式混杂,胭脂从中挑出几位大将军的行帖,仔细观摩一阵,才又提笔下去。

小荷替她点上油灯,入夜之后,胭脂从帖子里翻出裴府裴大将军的行书,临了半夜,半夜中又翻出一个裴左参将的帖子,再临了半夜。

油灯整整燃了一夜,小荷打了一夜的哈欠。

次日天明,皇上驾崩了。

小荷吓得够呛,一夜没睡,却也半点睡意都没有了,一边替胭脂换衣服,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小娘,奴婢听说皇上若是仙逝了,他的妃子们都要跟着去,是不是真的?”

胭脂一怔,脸上神色不变,问:“我上次从裴府带来的那只梅花簪子在哪?”

小荷从盒子里翻出簪子递过去,说:“小娘要戴这个?可是皇上丧期,小娘要插了这簪子,少不得惹人非议了。”

胭脂托起梅花簪长链下的两朵花瓣,其中一朵边角上还隐隐约约的血迹,她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右手抚上脸颊,已经一点儿伤疤都看不出来了。便把簪子收进袖口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描眉。

小荷心里一跳,劝道:“小娘万万不可想不开啊,即使是殉葬……能偷得半刻时光也是好的。”

随即想到等胭脂殉葬了,自己恐怕也没什么活路,说着说着就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

“想不开?”胭脂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一笑,说:“死也要拉上两个垫背的。”

小荷使劲揉了揉眼睛,擦干泪水,揉下两根睫毛,看胭脂一副不同于往日的神情,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微微长着嘴巴在原地发愣。

“收拾几件干净的衣服,还有能抵钱的首饰,”胭脂吩咐说,“一会儿跑快些。”

小荷眼睛瞪得更大,看胭脂瞥了自己一眼,心里一哆嗦,麻利铺开一张包袱,把盒子里的金钗玉镯全倒了出来。

须臾,殿外有人宣旨。

胭脂和小荷对视一眼,先把门扇开出一个小缝,向屋外看了看。

此时日头正盛,只能看到来宣旨的侍官迎光站着,衬出一个乌黑的身影,四面再没有别的人。

胭脂心中一定,握紧袖中银簪低头走出去。

两人靠得近了,侍官眉头一皱,把手中圣旨徐徐张开。

明黄色的绢布横挡在两人之间,侍官等了片刻,才问:“上官婕妤为何不跪?”

话音刚出,胭脂猛地贴上侍官,一手撑在侍官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把银簪狠狠刺进了侍官的胸口。

圣旨失手掉下来。

胭脂被侍官的手一推,踉跄跌坐在檐角下的石阶上。

这时才能勉强看清侍官脸上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两唇。

眼神再往上挪。

胭脂和裴正庭的眼睛交汇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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