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娴回来了。
作为老爷子的长女,早些年孟思娴承载祖父遗志,走的仕途。
人至而立之年,却晚来叛逆,与原本的丈夫分开后认识了一个加拿大华裔,从此条理清明的人生一发不可收拾。
三十五岁,孟思娴的辞职报告层层递交,历经周折,最终辞去副处职位。
平凡人碌碌一生的终点她说丢就丢,老爷子被气得心绞痛,好长一段时间不愿与女儿讲话。
两年后,孟思娴嫁给了那位加拿大华裔,去温哥华定居,人生赏花饮酒,终于如愿肆意。
此间十五年不曾归国。
小姨读新闻硕士的那几年,与孟思娴算是灵魂相通的挚友,还曾以孟思娴为原型写过人物传记。
那篇稿子中形容孟思娴“明朗姝丽,志在旷野”。
文章虽没有被发表,从始至终只夹在小姨珍藏的那摞文件里,但黎烟读过,并且喜欢这篇传记,她从不觉得人生需要既定的轨道。
只是一般人很难摒弃世俗名利,追寻虚无缥缈的自由,或许因为出身富贵,孟思娴身上有种只存于故事中的勇气。
如今故事中的人走进现实,却令人一时很难将沙发上的女人与起承转合的故事重合。
黎烟站在楼梯的玄关,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迈进客厅,只静默地打量孟思娴。
她或许是想透过眼前的人,窥探当初落笔的人。
孟斯奕正与之说话。
他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孟宅,老爷子还没起床。
客厅穿着黑裙的身影倚靠着沙发吞云吐雾,孟斯奕坐在离孟思娴最远的那个位置,她的烟实在呛人。
“怎么回来了?”
“死了男人我伤心,回到家的港湾来寻求亲人温暖。”烟雾中,孟思娴勾着唇笑,浓厚的口红色号足够吓哭小孩。
孟斯奕见怪不怪,他从小习惯了这个爱发疯的姑妈,“老爷子估计温暖不了你。”
“这个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你最近不还带一个回来吗?孟家人丁这么兴旺哪能缺人?”
孟斯奕没理会孟思娴的阴阳怪气,问她:“从机场到家,谁送的你?”
这次孟思娴沉默了半分钟才答:“老方。”
她指间的灰屑即将掉落,孟斯奕眼疾手快,拿烟灰缸接住,以免她的烟烫坏地毯,“他是欠你的。”
“什么欠不欠,那你欠黎嫣嫣吗?”
“别老往我身上扯。”
“你就应该跟我学学,别人喜欢你、乐意为你付出奉献就理所当然的受着,她们伤心难过你就多给点物质补偿,这世道小姑娘们清醒着呢,帅和钱都占过了就不算吃亏。人活着够无聊了,你干嘛三十岁活的跟个死人似的。”
男人抿了口咖啡:“这混蛋言论跟我说说就算了,烦请您别教坏家里的小孩。”
“十七岁,很快就不是小孩了。”孟思娴意有所指。
孟斯奕没理她,只当她又在发癫。
黎烟到底没走进客厅与孟思娴打招呼。
她猜测成年人世界中的纵情声色大概十分迷人,但被以如此暧昧的语气谈论,黎烟仍感到不适,她不喜欢这种仿佛被明码标价一般的感觉,尤其是在孟斯奕面前。
再说了,她怎么会、怎么能与他落俗?
不可能的。
黎烟坐回房间的书桌前,预习高二下学期的英语课本,等着要来给她补课的新老师上门。
她尽量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
现在对她而言,除了学习,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她补习的是一位在读研的男生,姓孙,孟颖也曾上过他的课。
“老师好。”黎烟站起来迎接,顺便接过孙浩递过来的卷子,余光落处,是男生卷曲抽线的毛衣袖口。
“这节课讲这张卷子。”他的表情板板正正的,像是一个完全不会笑的人。
他们坐下去。
孙浩讲课还算简明易懂,黎烟英语基础差,他几乎是从主谓宾开始教她。
课程的最后,他安排她试着写一篇难度不大的成分划分题,当做本节课的当堂测验。
黎烟是个一专注什么事情就容易沉浸其中的人,外界的声音很难打扰她。
孙浩看着女生一丝不苟的侧脸,睫毛似花瓣一般在她脸上打出一片阴影,食指不自觉的,一下一下摩擦身上粗陋的布料。
粗布与花瓣,不知手感相差几多。
黎烟并未注意到他直白尖锐的打量,直到房门上的风铃响起,黎烟的笔才警觉的停了一瞬。
她意识到,他关了门。
黎烟加快速度将题目写完,想快点结束这节课。
当她做完交给他——
“你不会以为住进这座宅子,就真的算孟家人了吧?”
黎烟怀疑是自己听错,递交试卷的手凝滞在半空,“孙老师,您说什么?”
孙浩却只轻笑一声:“没什么,最后一题写错了。”
他站立着,不知是否是故意,两只手圈住黎烟,试图以这个姿势给她讲题。
她立刻推开后起身。
正想说些什么,门突然被打开。
看着屋内站立的俩人,孟斯奕警觉地望向黎烟:“有什么事吗?”
孙浩先一步答道:“我们正准备下课。”
孟斯奕却无任何回应,仍等着她的回答。
直到黎烟顺着孙浩的话点头,孟斯奕才丢下一句:“孙先生,下次上课请不要关门。”
男人侧过身,示意孙浩可以离开。
“今天怎么没下来吃早餐?”
黎烟这才注意到,孟斯奕手上端着一盒点心。
“午饭还要一会,怕你饿,先垫着。”他说。
黎烟拿起一个桂花芋泥糕塞进嘴里,她确实有些饿。
“还没回答我,怎么不下去吃早餐?”
食物甜腻过分,黎烟就着一口水咽下去。
“我下去过了。”别的没再多说。
孟斯奕瞬间领会她的意思,低了低眸:“孟思娴专爱发疯,说的话不能入耳,回头让她给你道歉。”
“不用了吧。”这些日子总有人给她道歉。
“为什么不用?”
黎烟笑:“孟叔叔,我不是温室植物,这些三言两语对我没什么影响。”
“有影响就迟了。”
“有影响的时候,我一般已经一个拳头挥出去了。”
黎烟坐在床沿,由于床垫的高度腿悬着晃荡。
她轻微的近视,习惯学习时戴眼镜,如今眼镜虽未摘下,倒也没好好戴着,鼻托挂落到鼻尖,呼出的气息令镜片一下一下的起雾。
她说打人的事情,语气却平缓安静。
孟斯奕伸手摘掉她鼻尖的眼镜:“别人要是还手呢?”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打架再凶能凶过谁?
“看对方是男是女,男的找重物用力锤他□□,女的拽头发。”她又咬了一块糕点。
仿佛那些甜腻过人的味道,才是本属于她的东西。
他皱眉,声音落在她的头顶:“黎烟,努力忘掉这些技巧好吗?物竞天择的游戏结束了。”
她仰起头,俗气的情节下,她应该是看到一束光,然后被温暖、被感动。
可是她笑着朝他点头时,心中全然不是这么想。
黎烟明白,对于他令自己歧途而归,她应永怀谢意。
但她不能妄图全然倚靠,以免有一日沦为明码标价的物品,她毫无招架之力。
有一件事,黎烟对孟斯奕说谎了。
孟思娴的那些话并非对她没有影响,甚至那些话令她警铃大作,她生怕自己成为温水青蛙,躺入案板。
见她乖巧点头,孟斯奕揉了揉黎烟的脑袋,“点心别多吃,防止午饭吃不下。”
然后出去了。
书桌上试卷的最后一题,红色的叉巨大醒目。
好像在说错的不只是题目。
黎烟拿起那张卷子,未多看一眼,就撕碎揉烂,扔进了垃圾篓。
她绝不任人折辱。
-
孟颖说,等会孟思娴要请他们出去吃大餐,兴致勃勃拉着黎烟陪她选出门的衣服。
虽对原因心知肚明,黎烟还是故意问:“出门吃饭需要这么隆重地选衣服吗?”
孟颖有些不好意思,睨她一眼:“知道你还问。”
林宴沉也来。
自从上次孟颖的生日宴后,黎烟把偷拍林宴沉和孟颖的照片发给孟颖,孟颖就将暗恋林宴沉这个秘密与黎烟共享了。
望着照片里孟颖死死抱住林宴沉的手,黎烟心想:这居然是个秘密?
但本着少女情怀总是诗的信念,黎烟没有煞风景地追问。
“黎烟,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在孟颖五颜六色的衣橱中,黎烟指了指那件淡紫色的羊角扣外套,脑子里没来由想到一束冬日的缅栀。
“很遗憾,还没有。”
孟颖穿上紫色外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黎烟把她翻折的衣领摆正,回忆起烟州无数喧闹的夜晚,她总喜欢假装大人,和形形色色的男生合唱情歌。
许多歌词美轮美奂,可从未有一首令她心跳加速。
“这件事无法具象,我信缘分。”
孟颖最终选了件白色的羊毛长裙来搭紫色外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头。
黎烟问她:“孙老师以前给你补过课吗?”
“补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受北城大学“春风”资助的学生,这个资助项目是我大哥很多年前就设立的。”
“为什么会选他给我们上课?”
“怎么,你不喜欢?”
黎烟摇头,“不是,就是好奇,问问。”
孟颖坐到黎烟身边:“因为我大哥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呗。孙浩算是我大哥的直系师弟,他妈妈身体不好,他爸又早逝,就想着给他一份赚生活费的机会嘛。其实我不喜欢这人,成天阴森森没什么表情,虽说英语教的还不错,但是太闷了,布置的作业还十分多。”
黎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他隐暗的愤懑大抵源自不公。
毕竟有人一往贫瘠,有人一跃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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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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