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未晞的晨露落在脸上，湿湿凉凉。

沈清宵是在几乎窒息之中醒来的，一睁眼便看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胸前，两只眼睛像要吐出来的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又在盯着他。

四个爪子密不透风将他紧紧地压着，压得他浑身无法动弹。

就这么个姿势睡了半晚，现在整个身体骨头都像散架一样酸痛难忍。

沈清宵伸手一拍那脑袋，微恼道：“起来。”

小恶灵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能从他的脸色判断出他的情绪，只好缩了缩脑袋，临了，还伸出舌尖偷偷舔了一下。

沈清宵只觉得颈间一凉，忍不住思忖着，怎么有种时刻在虎口下求生的感觉？

他拾起散落在旁的外袍，披了一边，另一边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回头一看，才发现又是那只东西咬着衣袍一角不松口，摇头晃脑的，乌黑的眼珠子滑过一丝狡黠，明显是故意跟他戏耍。

这么看着，倒是一副天真无邪，不像是有魔心的模样。

沈清宵不动声色地呵斥它，“松口。”

它白乎乎的脑袋摇了摇，喉间滚出嗷嗷的声音，像小孩子似的故意拖着沈清宵撒欢儿，在他身边围着转圈，晃来晃去。

它力气大，他拽不过它就算了，还差点被它拽得摔倒。

这混账东西！沈清宵忍不住头疼。

他在小重山的众多弟子中，也不乏年纪小的，但就没见过这么顽劣的，一点都不讨喜。

最后沈清宵趁着它靠近时，悄然从它身上汲了点灵力，随便捏了个定身诀，顿时让它浑身动弹不得。

一只前爪还抬着，靠剩下三只爪子维持平衡，姿势滑稽极了，却只能干巴巴地望着他，眼神可怜兮兮。

“嗷嗷嗷……”

沈清宵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在这儿反省片刻吧。”

他从它牙缝里将外袍扯了出来，施施然披上，这才闲闲地观察起周遭的山路。

从这里已经可以眺望到太茫山的山峰了，绕过一座小山就到了，算来应该不过几日行程。

在万魔窟几乎是与世隔绝，沈清宵完全不知道外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当日那场几乎天崩地裂的仙魔之战，怎么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从山洞出来之后，这一路走来，处处草木繁盛，万物生灵安宁平和，丝毫都不像刚刚遭受过大战荼毒的样子。

沈清宵压住满腹疑惑，也只能出去才能知道缘由了。

须臾，沈清宵解开了小恶灵身上的符诀，淡声道：“走吧，别跟着我了。”

他快走出万魔窟了，一只恶灵，老跟着他一个修真界仙尊算怎么回事？

可惜，小恶灵没听懂他在说啥，反而一获自由，立即扑到他身上，两个爪子一左一右搭在他肩上，见他领口处微微敞开，白得晃眼，便十分好奇地咬了咬他两枚微微凸起的锁骨。

沈清宵气得一把拍开它脑袋，伸手拢紧了衣襟。

这小畜生，真是没片刻安生的。

他干脆反手揪住它的后颈，将他拎起来，然后走到一块高高的大石头边上，将它放了上去，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走吧，别跟着我了。”

沈清宵用力一扯被它叼住的衣袖，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被抛在原地的小恶灵，看着他离开，这时才悟到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不要它了。

它顿时急了，猛地跳了下来，追了上去。

他怎么能不要它！他是它看上的，他不能扔下它！！

小恶灵没片刻就追上了他，从背后猛地扑到他身上，恶狠狠地盯着他，他怎么可以不要它？！

沈清宵虽然早有预料它会追上来，还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小东西老是跟着他作甚。

他思忖着，都说万物有灵，这只小东西莫非真因为他一口鲜血喂了他，就认主了？

可人灵殊途，如何同行？

而濒临被抛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恶灵则是更加寸步不离、紧紧地跟着他。

出恭要跟着，沐浴要跟着，连睡觉都死霸着他不放，闹得沈清宵日夜不得安宁。

他这才见识到这只小恶灵性子里的偏执霸道，这么小心性已经这么难控，那日后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沈清宵叹了口气，甩也甩不掉，只好先由着它，等到了结界处再说。

——

寒鸦飞尽，日薄金山，老榕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沈清宵在树荫下闭目打坐，进入静冥的时间长了，身体便逐渐支撑不住，冷汗淋漓，重衣层层尽湿。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

拭去鬓边的冷汗，心里叹了口气，静修了这么久，这灵核还是一点好转都没有，看来是真难挽救了。

抬头但见小恶灵就蹲在旁侧，嘴里叼着一枝红得欲滴的浆果，眼神滴溜溜地转着，一副极乖巧的姿态。

沈清宵微微讶异，这小东西不气人的时候是真灵性懂事。

他折了一颗放进嘴里，甘甜无比，又拣了几颗向上一扔，那小东西便十分乖觉地跳上去衔住，每一次都精准无误。

沈清宵见它吃得嘴边绒毛都是红红的，突然有感地忖着，这小家伙之前从不吃瓜果，如今也吃得挺欢的。

可见天性也不是不能移。

一人一灵正玩得不亦乐乎。

蓦地一股极为腥臭的阴风遽然而起，吹得周遭飞沙走石，树枝狂摆。

沈清宵忍不住用宽大的袖袍捂住口鼻，眯眼瞧去，顿觉不对劲。

旁边的小恶灵也跟着警觉起来，两只毛茸茸三角耳竖了起来，整个身躯贴到沈清宵身侧，乌黑的眼珠子目光沉沉。

须臾，巨大的阴影笼罩了过来，将这一隅落日余晖彻底覆盖，周遭黑沉得可怖。

沈清宵扯住小恶灵退后几步，随即并拢起两指，在指尖捻起数朵白桃花，迅速扔了出去。

然而在触上阴影的一瞬间，几片花瓣顿时碾落成齑粉，眨眼消散不见。

沈清宵心里一惊，恐怕这次不是可轻易应付的幽邪了。

下一刻，庞大的阴影一侧忽然探出来一只长臂，猛地捏住小恶灵的脖子，毫不费劲地将它提了起来。

小东西雪白蓬松的毛发清晰地竖了起来，脖子被掐得呼吸不过来，浑身凶蛮地挣扎。

外漏的灵力像是闪电一般，胡乱拍打，引得山间地面隐隐震动，连旁边的老榕树都削掉了几个旁枝，一地狼藉。

可惜这动静对这庞然大物一点威胁都没有。

沈清宵左躲右躲，可惜无济于事，脚下一趔趄，竟生生从斜坡上滚出了一丈远。

在狂风凌乱中，他刚费劲地站起来，虚空中忽然伸出长臂。

猛地捏住他细弱的脖子，一瞬间双脚离地，他被提到与小恶灵并排的位置。

强烈的窒息感令沈清宵头晕目眩，几乎失去意识。

外面的修真界就在眼前了，难道今日还要丧命于此吗？

小恶灵急得嗷嗷低吼。

眼中再次现出妖冶的鲜红，入魔的征兆若隐若现。

眼见着庞大的阴影，已经张开了隐约可见的血盆大口，在即将成为口中美食的最后关头，沈清宵蓦然福至心灵。

他竭力朝向小恶灵，缓慢地伸出双手。

在虚空中缓缓划动，那是他曾经在小恶灵身上比划过的，教它化形的手势动作。

小恶灵血红的瞳孔骤然一紧。

下一刹那，伴随着一阵狂啸，周遭如同地震一般，哗然间猛烈摇晃起来，一股十分霸道磅礴的灵力，几乎要摧毁这座小山。

那庞大的阴影显然错愕了一下，虚空中的长臂一松，几乎窒息的沈清宵顿时如同坠落的风筝，在狂风中飘然而下。

眼前一切仿佛湮灭，如同流光逝去。

他在半清醒半昏迷之间，忽觉得腰间被一股力道扶了一下。

等到沈清宵落到地面，在剧烈咳嗽中，视线逐渐恢复的时候，才发觉眼前竟是一张极为俊俏的少年面庞。

他微微一愣，这是那只小恶灵？

当时教他化形化不出来，现下倒是被逼出来了。

只见这张脸长得剑眉星目，眼神漆黑如点墨，黑而发亮，脸型瘦削，下颌锐利，是十分端正的长相，但鼻梁高挺，鼻峰微微起节，又带着几分不驯。

然而还没等沈清宵彻底看清这张脸，那庞然大物已经裹着一阵腥风扑面而来。

这玩意儿属实难缠，他不觉得以他们俩硬打能打得过它，何况他总隐隐觉得这玩意儿背后还有人，这不像是幽邪，反而像是被人豢养的傀儡。

“走。”

小恶灵一脸懵懵懂懂，但见沈清宵已经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

他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去扶住他。

他刚刚化成人形，双手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一样，动起来像老化的机杼，不过蛮力却不小。

少年的身形如新竹拔节，一身黑衣下更显清瘦单薄，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

虽然知道恶灵的年龄算法跟人族有所区别，但比他大了十来岁的沈清宵被他扶着，怎么都有种欺负小孩的感觉。

不过眼下沈清宵也没功夫多想，伸手捏了个诀，一柄流光如虹的软剑从腰间“咻”地一声，飞了出来，绕行了一圈，横在虚空中。

他拽住小恶灵，一脚踩上剑身，随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腾空上天，狂风将衣袍鼓得猎猎作响，衣带飘飘，几欲成仙。

那庞然大物远远看着如同斗笠，移动笨拙，更遑论飞行，追也追不上了。

他以指抵住小恶灵的肋下三寸，轻声道：“不要动。”

随后一股充沛的灵力，从指尖盈盈传了过来，沈清宵自身的灵力远远不足以支撑御剑，还得靠这只小恶灵啊。

虽然这家伙现在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但是在沈清宵眼里，恶灵还是恶灵，人灵殊途。

可没片刻后，小恶灵本就苍白的脸色忽然愈发虚弱，整个人像是软化了一样，缓缓半跪了下去。

沈清宵心里清楚，他这是刚刚学会化形，却还不会维持人形，虚耗过度，他记得以前狰章刚化形那会也是如此。

眼看着少年快要掉下剑身，沈清宵一手揽住他，另一手并拢两指聚起一道气，落在他双眉之间。

随后便看着他缓缓现出了原身，双目紧紧闭着，他的灵神虚耗太多，沈清宵便任由他睡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一钩新月挂在太茫山上方。

过了太茫山就是修真界的地界了，沈清宵一路御剑，按照这速度，大概片刻后他就可以离开万魔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