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袭。
梦里火光乍现,战火席卷房梁,翻滚的红浪张着血口,眼见就要扑面而来。
程锦惶恐地站在长平街头,怎么也找不到去宫门的路。下一刻,火浪淹没程锦,将他带到做梦都想找到的宫门处。
凉军突袭攻入皇宫,程锦的父母今日入宫觐见,至今不知下落。府中下人早各自逃散,连师父也不见踪影。
程锦不过十岁,稚嫩方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害怕得要命,哭过一场,奓着胆子找爹娘去了。
景阳门外空无一人,断肢残骸遍布,全是禁军打扮,血迹溅射在城墙上三尺高,还有些没死绝的,哀嚎声撕心裂肺。
“救救我……救我!”
程锦瞳孔惊惧,被血腥的场面摄住了心魂,面色惨白。猛然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程锦要跑,却直直扑在地上,脸被沙土蹭得火辣辣一片。
但程锦顾不上痛,如同碰到恶鬼似的去扒开脚上的手。
那是一个浑身血色的禁军,没有了左臂和右腿,形似癫狂,“求你,救我,啊……杀了我!杀了我!”
程锦的手在发抖,恐惧让他忘了呼吸,等他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手上拿着一把刀。
“呕——”
程锦大梦初醒,丢了刀,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皇宫,仿佛背后那双悲绝的眼睛是什么洪水猛兽。
程锦入宫伴读已有两年,对皇宫复杂的布局了如指掌,轻易钻了几个狗洞,往正宫中找去。
他想见娘。
……
“公子!公子快醒醒!”
榻上之人眉头紧锁,久陷梦魇之中。
时年跪在榻前,神色焦急。怎么都叫不醒自家公子,没法子,只得抄起桌上的冷茶泼在程锦的脸上。
“嗬——”
程锦猛然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紧紧抓住时年的手,良久才平复下来。
时年去煎了药端进来,程锦正坐在床上发愣,额发湿成几缕,眼神空洞,单薄的中衣被汗浸透黏在身上,从侧面看去,人薄薄的一片。
时年上前在榻前蹲下,眼神担忧,“公子,把安神药喝了吧,或许能好睡一点。”
“嗯。”
程锦嘴上应着,却盯着那碗乌黑发苦的药没动。
没用的。
自十岁母亲去世后,他从宫中回来高热一场,又跌入井中,醒来后就将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只记得熊熊大火,宫中发生了何事,遇见了何人,母亲又为何亡故,一概不记得了。
每次梦魇中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思及此,程锦的眼神染上一层阴翳。
承德殿寝宫。
低调奢华的寝殿里静谧无声,里间缓缓流动着龙涎香的香气,宫娥们都被安排在外殿,低垂着头立于两侧,只偶尔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
寝殿门被推开,小福至轻声端来一碗安神药,走到金丝腾龙图案的屏风后。
屏风后,宋恒正倚着软枕翻看书,内殿点了无数火烛,一片堂亮。
昏黄的光晕打在他英挺的鼻梁和脸部轮廓上,竟显得有些柔和。
“陛下,喝了安神药歇息吧。”
宋恒眼神恹恹的,接过药一饮而尽,不多时就在满殿的烛光中跌入梦境……
八年前,宋恒十五岁,兄长疼惜,父母慈爱,是大宋最无忧无虑的二皇子。
然而大火还是烧到了八年前的西宫。
……
“外面怎么了?”
内室隔着纸窗,隐隐可见外面火光之色,杀伐抢掠之声越来越近。
十四五岁的宋恒穿着中衣,就要往外面跑。
“殿下!!您不能出去!外面都是凉军,杀人不眨眼啊!”
宋恒转身提了佩剑,那下人还要拦他,被他一脚踹开。
“蠢货!待在殿内等着别人来杀你吗!”
宋恒身量已经长开了,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又是常年习武的,发起火来让人直发怵。
下人们虽害怕极了,却似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缩着脑袋,到底不敢再乱出声添倒忙了。
外面一支禁军姗姗来迟。
宋恒见来人是兄长身边的人,才松了口气。
“郑统领,你怎么来了,父皇母后那怎样?大哥呢?”
郑统领半身都是血,“昭亲王命我等护殿下撤离,承德殿被围,昭亲王已经赶去救驾了。皇城怕要沦陷了,此地不宜久留,殿下速随我走!”
宋恒大怒,“你不在母后身边来我这干什么!”
他手脚发麻,逼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救兵……哪里的救兵能来……
冀州!!
他记得长兄说过,如若有一天凉军北下攻城,一定会绕过地势复杂又无军备的冀州,速取长平。
巧的是南边驻守的白家军北上回京,前两天刚来信,说白老将军带着一支队伍先大军一步回京,算着日程应该已到冀州。
“冀州!”
宋恒拉住郑统领,“不能弃城!冀州有援军!白家军日前已到冀州,你现在马上带一队人马去冀州。”
郑统领感觉到拉着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
宋恒脑中飞转,“快马加鞭最多半日,中途一定能碰上!快啊!你能带我出去就一定有法子!”
不远处传来凉军的声音,锵——
郑统领横刀劈走飞来的箭矢。
“快走!”
郑统领还在犹豫,二殿下还小,这种事不是他一个禁军统领能决定的。
“带我去东宫!牌匾之后有册封太子诏书,你拿着册封旨意和太子宝玺去求援,白老将军一定会来。”
太子!!
“哪来的太子?!”郑统领一脸惊愕,他们甩掉凉军,猫在阴暗里。
宋恒拽过他的甲胄领,声音透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和威势。
“你听好了,昭亲王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我朝太子协统三军。现在没时间给你消化,孤以大宋皇储的身份命令你,带我去东宫!”
“臣……”
“除非你忍心看着我母后丧命于此。”
宋恒轻飘飘一句话,便让郑统领神色大变。
大宋对外尚未立太子,因此整个东宫空荡荡的,并无凉军。
郑统领取下圣旨和宝玺,“殿下,我得带你一起走,这是昭……太子的命令。”
“不,你们带着我是累赘。我自有保命的手段,”宋恒目光坚韧,“援兵才是最重要的,别耽误时间,速去!”
宋恒年岁不大,却身形挺拔,只比郑统领低矮分毫。两年前他就跟随白老将军上了战场,屡建奇功。
宋恒不是累赘,他只是不想独活。
吱呀一声,门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
“快走。”
宋恒握紧剑,转身去追暗中那人。
那身影跑去了后院,宋恒听着脚步应该只有一个人。
他追到后面,空荡荡的庭院只有夜风呼啸。宋恒盯着每一寸动静,偌大的地方死寂一般。
宋恒眼神扫过水面,注意到漆黑的水面冒出微小的气泡,微不可见。
他轻声放下剑,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湖底。
程锦被突然砸下来的东西吓得张开了嘴,冰凉的湖水倒灌进他的喉管。见那人朝他游来,马上翻身再往湖底游。
肺要炸了!
程锦从来没泅水这么久,眼前直发黑。猛地一下,领子被人从后面拽住翻过去,一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程锦被迫张开嘴,濒死感让他蹬着腿剧烈挣扎,对着来人的脸一顿乱抓。
宋恒察觉到这人只是个小孩子,便擒住他的手,把人从水中拖上来。
“你听到了什么。”
一把剑横在程锦脖子上,咳嗽都不让他咳。
程锦忍得眼泪直滚,“别杀我,我是来找我娘的。”
宋恒看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没忍心,让了让剑。
程锦这才哇得一声,边咳边吐,简直像被虐待了似的。
……
程锦没忘记自己的处境,连忙交代,“我爹是户部丝咳……侍、侍郎,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进宫找我娘。”
宋恒想起来了,父皇今日召了几位大臣在承德殿设宴。这小孩穿着锦衣绸袍,想来也不是撒谎,便收了剑。
“你若敢泄漏半个字,我保证你……你、你干嘛!!”宋恒大惊失色。
程锦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整个人黏上来,“我知道你是皇子!我带你去承德殿,你不要丢下我!”
宋恒收回险些踹出去的脚,问他,“你知道怎么躲开凉军?”
程锦拼命点头,“水里有暗渠,都是通的,我知道哪个方向可以游到龙临街前那个水池子。”
龙林街是承德殿的必经之途。
“那里有人!”后边传来凉军的声音。
宋恒没时间考虑了,揪起程锦的领子往水里一丢,跟他一起沉下去。
龙临街。
昭亲王披坚执锐,率京卫军死守宫门,暂时还算安全。
宋恒从莲花池里钻出来,弄得水声作响,刚探头就被数十把矛对准。
昭亲王回头,看见一高一矮,两颗水灵灵的脑袋。
“小恒!你怎么还没走!”
宋恒抹了把脸,走过来,“兄长,情况如何?”
“这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事,”昭亲王面色不虞,他瞥了一眼后面瑟瑟发抖的小孩,“这里撑不了多久,你速去……”
宋恒拍了拍兄长的手,低声说了什么,昭亲王蹙着的眉头才松下来。
凉军后援迟迟未来,两边僵持了许久。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来,太着急了一步跪在地上,他往前跪行两步,“承德殿着火了!陛下他……”
“什么!”
昭亲王瞳孔一震,反应过来后抬腿就往里跑,一挥手,“小恒留下,你们这队跟我走,救火!”
程锦还在发寒颤,一听到承德殿着火,撒着腿就跟上去。突然后脖颈一紧,被一只手牢牢扣回来。
“老实呆着。”
程锦又伤心又气,抬头朝他大吼,“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去送死吗?”
宋恒望着兄长越跑越远的背影,并没有低头看他。
程锦扭着头挣扎,抬头看见宋恒的眼神,突然停了动作。
好难过……
那时候程锦太小,看不懂那个目光中太过复杂的感情,只觉得他好难过。
“嘭!!”
承德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紧接着,火光冲天……
天边吐白了,旭日东升,一束晨光斜打过来,刺得宋恒眼睛发烫,泛出眼泪,眼前一片火红。
这不像朝阳,像夕阳。
……
背后是凉军最后冲锋的号角,宋恒攥紧手中的剑,按下心中的乱麻,背水,一战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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