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公子,今日多亏了你圣上才有惊无险,真是吓死人了。”
小福至絮絮叨叨感谢了一番,带着程锦往承德殿去,“陛下要见您,还请往这边。”
程锦的右臂隐隐作痛,估计是方才猛然一爆发使劲过了头,拉伤了。
承德殿外正有几个太医候着,宋恒懒得见。
程锦以为自己也要等,刚在几位太医身边站定,就听见小富至喊他。
“程公子?你站那干嘛,陛下正等你呢。”
“……哦。”
殿里不知点了什么香,闻着很舒心。程锦放轻脚步,第一次踏进帝王的寝宫。
“陛下,程公子到了。”
大紫檀雕螭御案上的瑞脑金炉里燃着香,白日里竟也点了烛火,程锦环顾一圈,隔着屏风隐隐看见宋恒坐在榻上的轮廓,还有翻过的书页声。
程锦行完礼,随后便听见宋恒有些低沉的声音,“你与郑统领的比试输了。”
程锦透过屏风打量里面的人,语气却很是恭敬,“郑统领武艺了得,臣甘拜下风。”
宋恒撂了书,“可你却比任何人反应都快,连郑统领都没你动作快,一刀就打掉了箭矢。”
程锦见榻上的人走下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垂着头不说话。
视线被阴影盖过,宋恒穿过屏风站在他面前。
“想藏拙,就无论如何都不能露出马脚。”宋恒伸手,用手上的书挑起程锦的下巴,与那双澄澈的眼睛对视上,慢了一拍呼吸。
“既然露出了马脚,可编好理由了?”
程锦看着宋恒,眼里故意泛上怯意,“陛下平定四海,征伐天下,大宋的臣民无不敬仰陛下,臣也一样。哪怕臣再想藏拙,与陛下的性命想比,也顾不上许多了。”
程锦说得情真意切,宋恒松了手,他都快信了。
“旁人是争破了头都想要出人头地,可你偏不。”
宋恒从书里抽出一份奏折,递给程锦,“我原也想不明白,看了这份奏折,总算是知晓缘由了。”
程锦接过奏折,心里突地腾起不安之感。宋恒坐到一旁的桌边,欣赏起他翻开奏折时的神情。
程锦看着那字,心中轰然一震,遍体生凉。
赵先死了?
“昨夜东街巷国子监典薄赵先暴毙家中,清晨大理寺前去查看,说是被人所害,左胸口有一刀伤是致命伤。”
程锦握着奏折的指节泛白,反倒冷静下来。
他昨晚那一刀不深,避开了要害,绝不会误杀了赵先。
今天上的是双井茶,茶香甘醇,宋恒倒了两杯,“实话同你说,昨夜赵府你遇上的就是朕。”
程锦将奏折合上,如果按照宋恒的逻辑,是他失手杀了赵先,所以今日才会在的比试中故意不露身手,就是为了免人猜忌。
确实说得通。
“朕好不容易查到赵先身上,结果人在你手上没了。就算朕不计较你误了朕的计划,可你杀人,已是板上钉钉。”
宋恒将甘醇的茶水送到程锦面前,语气引诱,“只要你将赵先告诉你的事情说出来,大理寺就不会再追查这件事。人,自然也不是你杀的。”
程锦看着眼前晃荡的茶水,没接过来。
他抬眼,语气柔和,“陛下,人本来就不是我杀的。”
宋恒神色微变,听程锦继续说道,“因着当年宫变的事,我追查数年,一年前便查到了赵先头上,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程锦清楚,若宋恒没有从赵先嘴里套出话,此刻第一个要审问的就是程锦。若宋恒早在赵先那套出了当年的幕后主使,程锦此刻说了,才真的会死。
遗憾的是程锦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难办了。”
程锦刚要开口,却突然被宋恒一手扼住喉咙带向自己。脆弱的喉管被拢在手下,能感受到强烈的搏动。
宋恒垂眉慈目,“不够狠心,害死的往往是自己。”
“你应该一早就从赵先那问出想要的,然后杀了他,而不是像昨晚一样……”
宋恒凑近他耳边,能闻到程锦身上的香气,“捅了他一刀,手还在发抖。”
喉间被扼住,程锦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只觉得脑袋一阵钝痛,皱着眉头,神情痛苦。
宋恒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顿时松了手,他刚刚分明没有用力。
“怎么了?”
“咳、咳咳……”
程锦闭目缓了一会,再睁开眼时头脑一阵清明,宋恒大抵不会再杀他了,但他需要做出选择。
离当年大火的事远远的,永远消失在宋恒的视线,或者是,投顺宋恒。
程锦的泪还没褪去,人已经跪了下来,“臣甘为陛下所用,万死不辞。”
宋恒皱眉,一手将程锦从地上拉起来,不知是不是动作幅度太大,抖落了程锦眼里蓄起的泪,泪划过白皙的脸颊,滴在宋恒手上,好不可怜。
……
“陛下,烁华做了些汤羹,您尝……”
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径直走进殿内,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哑了声音。
宋恒拉起程锦,两人挨得很近,程锦的衣襟被扯得有些乱了,一双眼睛还泛着泪花,脖子上的红痕提醒着旁人刚才发生过什么。
这也太刺激了吧……
凌烁华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跑出殿外等着了。
程锦看气氛不对,顿时收回了手,整理好衣襟,又恢复到那副乖顺的样子。
“陛下,方才那是凌姑娘吧?”
程锦早就听闻宋恒身边常年跟着一位凌姑娘,这凌姑娘不仅是太后的族亲,还颇得宋恒青睐,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寝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可怜这样好的姑娘在宋恒身边这么多年,连个名分都没有。
程锦眼神闪过一丝嫌恶,“那臣就先告退了。”
宋恒背过手,瞟到他脖子上的红痕,眼神有一瞬不自然,“她是太后的族亲,与朕从小就认识。”
正是从小认识,宋恒一直把凌烁华当做同龄好友。
青梅竹马?
程锦莫名其妙听了一句,只客套恭维道,“坊间传闻不假,陛下与凌姑娘果真是郎才女貌,登对的一双璧人。”
……
程锦一回到府上,就被父亲叫去问话,程锦将赵先的事隐瞒不提,只说陛下传他说了会话,赏赐了些珍玩珠宝。
“没给你个一官半职?”程志远脸色微变,想是程锦藏拙不出手,惹得陛下不悦。
“未曾。”
……
程锦走至长廊上,时年跟在一边,入宫一趟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凉丝丝的雨吹在脸上。
时年早早准备好了晚膳,生怕程锦饿了。此刻见他脸色不好,也没提。
“公子,为何不跟老爷说实话?”
时年撑起油纸伞,程锦走入伞下,眼神阴翳,“你以为我这个父亲是什么善茬吗。”
当年一场大火,母亲死在宫中,父亲加官进爵。师父失踪,只一张字条,就将他托付给范齐,多年来毫无踪迹。
见程锦心情不佳,时年岔开话题,“对了,范先生差人来传话,说是公子有空就去书院一趟。”
“好,我先沐浴,身上沾了香,一股味道。”程锦闻了闻自己身上,语气埋怨。
时年也凑鼻子过去闻,公子有洁癖,他是知道的。
“这不是挺香的嘛,公子不喜欢这个味道?”
程锦掸了掸袖子,径直走向屋内。
“不喜欢。”
晚膳程锦并没用多少,平日最爱吃的鱼羹都没动两口。此刻正坐在书房内,不知对着一块符碟发什么呆。
程锦脑中思绪纷杂,为何宋恒今日对他动手的时候头脑会一阵钝痛,竟莫名觉得那场景有些熟悉。
他太想记起宫变那一日的事了,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程锦却怎么也想不起宫变那晚的事,偶尔梦魇,或是能想起一段血淋淋的场面,但都没有母亲。
时年看程锦抵着额角,想是又头痛了。他热了鱼羹端进去,“公子,想不起来别勉强自己,我给你按按吧。”
程锦盯着那碗鱼羹,从前娘做的最好吃。
……
夜逝晓破,时年还没醒,程锦就已穿戴好,趁着天色微亮出了程府。
东城门这一地带住的多是些马夫和小贩,因来往人迹多,这破乱的地方倒时常显出几分热闹来。
只不过与长平街的八街九陌、软红香土不同,来往多是尘埃飞扬,有拉车的马夫、扭腰的牙婆、在灰尘里奔跑的脏小孩……
程锦来的过早,薄雾笼道,街头星星点点只支起了早茶摊子。他先拐进了东城角最安辟的巷里。
书院尚未开门,两扇掉了漆的木门开关时还会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程锦总想着找个时间将木门重漆一遍,范先生总是不肯,偏喜欢这破烂的木门,说书院就是要踏破了才好。
程锦刚要推门而入,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年轻人,名叫阿舍。
见了程锦热切地同他打招呼,“程公子里面请,范先生正在等你呢。”
书院里虽然程设有些旧,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院中还培植了些花草,算得上是雅致朴素的一处书院了。
此时竹帘半卷,阿舍在一旁利落地煮起了莲子茶,茶香氤氲,不久就招来了佝偻的范先生。
范齐一身粗麻布衣,胡须飘飘。程锦站起来,“范先生。”
范齐颔首,接过阿舍递过来的的茶,“坐。”
从前程锦入宫伴读,是当朝张太傅的学生,而私下里还有一位教他武功的师父,是他母亲的族亲,名商序。程锦三岁时开始习武,路都走不稳的年纪便跟在商序身后扎马步。
可母亲死后,商序也失踪了,只一张字条,就将他托付给范先生,多年来毫无踪迹。
程锦有时夜来梦转,也偷偷恨一恨他们,就当师父死了。死了好,好过没人爱他。
……
程锦熟稔执起透碧的黑子,落在棋盘上。
“先生昨日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阿舍见两人有话要说,将茶水倒好便出了亭台。
“找你下棋罢了。”范齐说着落下白子,嘬饮一口茶。
莲子茶甘温,健脾养心,程锦总是夜卧不安,范齐知道,所以每次程锦来煮的都是莲子茶。
程锦跟他一来一回下着棋,状似无意问道,“先生,你知道我师父的功夫是哪派吗?我总觉得师父教我的招招精妙,我自己钻研却没什么进展。”
眼看程锦棋招露了破绽,范齐乐了,“你师父这人常年游历四方,机遇多了会的自然也多,这一杂糅,他教你的功夫只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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