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空气被抽空，无法呼吸，声音同样无法传达，程见微只能感知到身体血液在流动着，周遭的一切仿佛去往了另一个维度，朦胧模糊。

像回到了那一晚的酒店。

舒临明明可以让公司资助她，可为什么偏偏私人资助？

面试为什么会突然到场，明里暗里都要招聘被资助的人？

只是没有见过几次的师妹，也会格外照顾零食口味和安排豪华大平层吗？

还有晕倒后的怀抱姿势，那日醉酒后的眼神……

每一幕好像都暧昧到了极致，反而是她太迟钝了。

这些背后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机，如果归结为挑选情人，好像一切都合理起来了。

外界动静逐渐放大，仍旧隔着空气墙，不真实的声音化作小锤子，一下下敲击她的太阳穴，忍不住头晕恍惚。

她前两天对自己的刻意安慰像一支涂改笔，强行涂掉白T上的油渍，可风一吹，透过光线，那块油渍依旧明晃晃，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有她还在自欺欺人，现在她也看到并清楚知道，那份被资助的感激没有了，梦寐以求的工作也没有了。

面对铁板定钉的证据，程见微和A组负责人的脸色都愈发苍白，A组负责人想要辩解，却被胡世高压住：“好你个刘晓晨，居然以权谋私，违反公司规定，和候选代言人私下接触，亏我看中你，你太叫人失望了，停职一周，回去好好反思。”

刘晓晨身体摇摇欲坠，不敢相信看向胡世高，手指向他，“你居然……我手上可是有你……”

“够了，你不好好反省道歉，等总裁回来处置你！”胡世高重重拍桌，试图唤醒刘晓晨的理智，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饶是只有半句，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人。

刘晓晨勉强被唤醒理智，要处置他也要走公司流程，上面有人给他兜着，只需要低调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即可，要是他抖出更多，那才是走到了尽头。

舒临冷眼看着这场戏剧，“开个会倒是有意外收获，破大点事都要闹到总部，舒光耀要是连个子公司都管不好，就回幼儿园重造。”

不管在场所有人，舒临站起身来轻弹衣摆，“代言人定云淇，由B组负责。”

正要抬腿离开，舒临余光见程见微还端正坐着，手伸过去想提醒她，可手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程见微身体猛地一颤，朝另一侧斜去，抬头看向舒临，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大，像见到吃人野兽一般。

又出现了。

这种震惊、恐惧、防备、逃避的眼神。

明明今天有些好转，怎么突然又180度转变？

如果上次是在酒店里遇到听到什么事，那这次在她眼皮底下，能发生什么事？

纵然万般疑惑，舒临表情也没有变化，“走了。”

程见微看着舒临背影，意识到此时她还在会议室，刚才应激行为有多荒唐，立刻埋头收起表情和东西，小跑两步跟上。

自己第一次工作开会居然犯了这么大错误，不全神贯注投身会议，居然被私事打扰，抛下工作，真是……像个丢了理智的傻子。

程见微闭眼皱眉，懊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

在读书时，她无数次畅想自己在职场上是如何英姿飒爽，眼光毒辣，站在演示屏前把竞争对手说得哑口无言，为了成为想象中的自己，她夜以继日，耳提面命，入职后也不断约束和提醒自己，可她今天还是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如果说包养情人谣言的证实让她无法接受，那么在会议上失态则是击垮了她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和自信，动摇了她这些年努力立足的基底。

现实海浪扑向她，海水腥咸，不放过一丝空隙，拼命钻入她的胸腔，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辜负了自己的努力和专业。

已经启程回公司的车上，舒临想不明白，但她从来不委屈自己，抬起眸要直接询问，可对上的是一双布满泪水的眼眸，她呼吸一滞，大脑还没有反应，手先从旁边抽出餐巾纸递过去。

“身体不舒服吗？”

“谢谢。”社交礼仪脱口而出，那颗泪就这样掉了下来，程见微捻住纸巾边缘接过，扭过头垂眸，强行抑制住流泪的冲动，虽然此刻坐她身旁的上司有不轨之心，但她应该先道歉。

“对不起舒总，刚才会议上有些失态，给公司丢脸了，我愿意承担后果。”

是因为工作吗？

舒临背部肌肉放松，靠在真皮车座上，“第一次开会碰上内部揭发，吃惊很正常，以后再遇到就会好很多。”

比起其他车宽不少的空间，此时狭窄无比，程见微捏皱了纸巾，将眼里再次成型的豆大泪水生生憋了回去，她不可以吧自己的脆弱展现出来，这是职场大忌。

程见微不知道如何回复，更不知道舒临的不计较是因为事情本身，还是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

很奇怪，程见微想到了郑雨竹，如果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回答……

算了，虽然她们是同时进来的实习生，但郑雨竹在交际上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而自己已经决定好辞职了。

“等下一起吃了饭再回公司。”舒临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快十二点，正值饭点。

崔秘书打着方向盘，偏离公司路线。

“不用了，我回公司食堂吃，在附近地铁放我下车就好。”程见微一刻都不想多待，多耽误一会儿都怕自己摔进狼窝，小腿不自觉抖动起来。

崔秘书扫了后视镜，笑着打趣：“出外勤吃饭，公司给报销的，不用担心，咱舒总报销指标可高了，放心大胆吃。”

“我有点事，着急。”程见微才听不进其他话，一心想回公司打辞呈。

舒临眉宇间闪过一分不悦，有什么事着急得吃饭都没有时间？

刚要开口，车内响起一阵震动声，只见程见微手中手机屏幕上亮起“老爸”接听页面。

在当代，看别人手机跟看内裤一样过分，舒临自觉移开视线。

车内无人说话，震动声戛然而止后又响起。

舒临：“接吧。”

程见微也明白不接的话，她爸势必不罢休，快速接通放在耳边，小嘴一秒说20个字：“我不方便说话，等下我给你回电话。”

不等老爸反应，果断挂断，双手局促放膝盖上，小腿抖得更凶。

“回公司。”哪怕中间能再坐一个人，舒临也能感受到旁边人的着急。

崔秘书从善如流改变路线，纯打工人就是要听从领导命令，不管命令前后矛盾。

回到公司，电梯直达38楼。

程见微一路还算克制，直到踏进助理办公区，小跑着坐到工位上，没注意到舒临透过玻璃正注视着自己。

“打两份饭上来。”舒临坐在会客沙发上，脱下外套随手扔到一边。

“好的，另一份我直接送去给程小姐？”崔秘书双手交叉在腹部，上半身微微前倾。

舒临摆摆手，靠近沙发里，余光忍不住瞟向助理区，在崔秘书要推门离开时，说：“去打听一下。”

“好的。”崔秘书推门出去。

程见微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手机扔到一旁。

辞职通知打完，前方投下一片阴影，程见微心头一紧，手忙脚乱将文档最小化，仰起头礼貌微笑。

崔秘书像是没看到她的做贼心虚，将手里的午饭放桌上，关心道：“这是舒总让我送来的，没出什么事吧，要是需要请假的话，尽管提，我们舒氏员工待遇还不错。”

程见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心虚，反正辞职了大家都会知道，不过崔秘书倒是提醒了她给老爸回电话，“谢谢，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好。”转头崔秘书提着另一份饭敲响了副总办公室。

程见微看着专门打包送来的饭，心里的答案愈发坚定，给老爸拨去电话。

程父好似在电话旁守着，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宝贝，我刚刚没打扰你工作吧，我可是看了时间才给你打电话的。”

“没事，我那会在回公司路上，领导和我一个车不太方便而已，没打扰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要是打扰我家宝贝工作，我可罪过了。”

寒暄两句，程父才进入主题：“宝贝，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对面的喜悦快冲破手机，程见微捏住手机的力气重了几分，眼里渗出落寞之色，辞职的事情爸妈早晚会知道的，还不如现在说，“爸爸，我也有事和你说。”

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她想在舒氏干一辈子。

程父沉浸在自己兴奋中，没有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我们厂子接到了两笔大订单，今年员工们过年不用愁了！”

“什么！真的吗？爸爸你太棒了！”程见微猛地站起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们家有一个服装厂，开了二十几年，曾经是当地最大的服装厂，不然也不会初中毕业就送她出国读书，可时代不一样了，她家厂子逐年缩水，在她18岁那年关掉绝大部分生产链，辞退大量员工，要不是剩下的全是残疾人，厂子早关了。

程见微还记得那通越洋电话，程父哽咽着说如果关厂了，那二三十位残疾员工会饿死，他于心不忍，责备自己能力不足，只能委屈她回国读大学。

后来靠着零零散散订单，勉强够发工资，苦苦撑了四年，如今终于见到了曙光。

程父电话那头脸都笑烂了，“宝贝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庆祝庆祝。”

回家。

这两个字宛如一盆冷水把程见微从头浇到尾，情绪瞬间跌回冰点，电脑桌面还保存着她的辞职报告，“爸爸……”

她马上就要没工作回家了。

自家女儿能不清楚吗？程父立马捕捉到女儿的情绪，笑呵呵安慰：“老爸知道你工作忙，周末回来太辛苦了，我们等你国庆放假再庆祝，到时候尾款结了，大家更高兴。”

说着，突然感慨起来：“你刚满16岁就出国读书高中，厂子忙，我们脱不开身陪你，你一个人寄宿在别人家，从来不跟我们说不开心的事，可是寄人篱下难免不舒服，更何况文化差异，在得知你对金融感兴趣，老爸我特别开心，我的女儿找到了人生追求，多幸运的一件事，可惜家里条件不好，只能让你接受资助上学，这些年你成绩优异，我出门碰到个人都要夸你一番，但老爸知道你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放了假就打零工……”

“爸爸……”程见微听到父亲到最后有些沙哑的声音，眼角也跟着泛起泪来。

“哈哈哈，没关系，我女儿吃的苦都有了回报，现在如愿进入舒氏集团总部，还当了副总裁助理，太棒了！”程父话锋一转，再次乐开了花，“宝贝你现在在梦寐以求的岗位上，肯定是全心全意奋斗的，你爸妈是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放心，你好好上班。”

“嗯嗯。”程见微用力点头，她看着辞呈，喉间干涩，她再也没办法告诉老爸自己的决定，“爸爸，这周末我回来一趟。”

“真的！太好了！”说着体谅，可真要见到几年没见的女儿，程父直接高兴得跳起来，“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我有分寸，我想你和妈妈了~”

“好好好，我现在就和你妈出门买你喜欢的菜。”

“好，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宝贝女儿。”

挂掉电话，程见微笑意消失，她拿着打印机吐出来的纸张，敲响了舒总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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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