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真的……能行吗?冥君他……”
“……少废话……本镇使……自有打算……”
车轴滚压地面,混淆着风声将声音吹的断断续续。
四周光线忽明忽暗,冷风裹挟着幽远的呜咽,传进耳里胆颤心惊。
……
身体似是陷入深潭,四肢灌铅绵软无力,水流塞进双耳,万事万物都听不真切。
直到近在咫尺的惧怕声响起,宁嫣才终于脱离深潭,五感渐渐回笼。
“君上饶命啊!”
这声音五分颤抖,五分忌惮。
宁嫣被搅的头痛欲裂,不安的蹙起眉。
她缓缓睁开眼,待头脑逐渐清醒后,雪青色的眼眸流露出不甚清醒的茫然。
她还……活着?
宁嫣略有迟缓的收拢手指,粉嫩指尖相继嵌入掌心,隐隐传来的疼痛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宁嫣脱力的闭上眼,心悸不止。
经脉断裂,粉身碎骨的疼痛仍历历在目。
妖界边境人烟罕至,鲜少人来。宁嫣自记事起便与个别妖族共处于此。
而她,是其中唯一的鲛人。
鲛人喜水,妖界边境有一断崖山,山中有清湖,湖中水质最为清澈,深受宁嫣青睐。
某日,她如同往常一般在清湖边戏水,临走时天雷滚滚,雷声阵阵,顷刻间大雨如注。
她正欲寻地避雨,却未曾料到这于她而言堪比极乐之地的地界,忽然冒出外来者要加害于她。
宁嫣自幼长于长辈的关爱中、同辈的谦让中,疏于修炼,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她死命抗争却无计可施。
最终使得全身经脉断裂,手骨、胸骨、腿骨皆碎裂。
豆大的雨水落在她身上,每一滴都令她疼痛难忍,似乎都在嘲弄她、妄图剥离她的生命。
宁嫣在不甘的绝望中感受生命流逝,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她隐隐听到对方附在她耳边讲——
“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宁嫣猛地睁大双眼,刻骨铭心的疼痛似乎从脊背处开始蔓延。
她控制不住的颤抖,因极度的恐惧连声音都难发出,只在喉间溢出微弱的“喀喀”声。
“求君上息怒啊……”
“小人为君上之心天地可鉴,这鲛人样貌上乘,性子温顺,是臣特意为君上千挑万选而出得可心人,若让她服侍君上,定能得君上满意……”
大殿恢弘,两侧壁墙内镶嵌的夜明珠整齐有序,散发出的光亮如呼吸般明灭可见。
殿堂内隐隐散发出的生死厚重感扑面而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令人望而却步。
宁嫣逐渐冷静下来,她窸窸窣窣撑起身,见身上白纱朦胧,身下雪青之色若隐若现。
再一抬眼,发觉周围皆是玄铁所制牢笼,笼身四面轻纱围绕,而有细风轻拂过,若隐若现,好似旖旎。
正面无锁,似乎并未要将她拘囿其中。
宁嫣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她握紧双手复又松开,心中难免苦涩。
她的丹田灵力枯竭,鲛人鱼尾酸麻难忍,眼下将其幻化成双腿都极为困难。
走是走不了了,只是没想到重活一次,她竟要沦为此等地步,这叫人如何甘心。
宁嫣定了定心神,尝试调转灵力,四周无水,幻化不出双腿令她心中焦躁不安,不管怎样,起码再让她试试。
万一事情能有转机,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下一刻,一声轻嗤骤然响起——
“冥顽不灵。”
殿内侍从护卫跪倒一片,一个两个瑟缩着身子,半点声音不敢发出,生怕不小心触了霉头,引来杀生之祸。
专心之时的意外之音惊得宁嫣浑身一抖,她对眼前之势并不了解,但看这阵仗,对方的来头应该不小。
面前轻纱半扬,宁嫣下意识朝声源看去,透过扬起的轻纱,正巧让她对上一双威慑十足的眼眸。
那眸色极为深沉,只一眼,便似有千钧重的威压袭来。
宁嫣吃惊的瞪大双眼——
高台之上,有一人身穿玄黑鎏金冕服,其上金纹鎏光,似有星河暗涌。
头上冠冕旒珠繁复,却几乎纹丝不动,冠冕之上,镶嵌着一块色泽甚为通透的暗红宝石。
宁嫣凭着本能低头垂眼,半个身子蜷缩着,心中杂乱,她想起来了。
冥府君主盛名三界,传言冥君冠冕上有一暗红宝石,宝石内汇聚着冥君的灵力,是冥河结界的主要力量来源。
宁嫣方才一眼,见一闪而过的灵光在冠冕上涌过,再加之听人称其为“君上”。
哪怕迟钝如她,也该明白过来此处并非妖界,而是——
幽冥地府。
而位居高位之人,便是冥府君主,楚烨。
那眼下之地,大概便是幽冥宫殿了。
宁嫣顿时生出一种无力感。
冥君实力深不可测,传闻他喜怒无常,下手狠厉,一旦决定,便无转圜余地,生死之事也不过在其一念之间。
面对冥君,凭宁嫣这种修为的妖族来讲,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她无意识甩了下尾巴,笼中空间极大,这一下虽没惹出大动静,却也不可避免的使得笼身震颤。
晃荡而成的吱呀声在这静穆环境中便显得格外清晰。
冥君此刻面色深沉,墨色眼眸轻扫众人,连蔑视的神情都不愿给予施舍。
忽然而起的声音让他的视线在那白纱中有一瞬停留。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饶是听见异响也未曾抬头。
宁嫣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将尾巴团起来,双手箍在上面,就差找条绳子将这不听话的尾巴绑起来。
楚烨将鲛人的动作、情绪尽收眼底,他无暇计较这些。
转而冷呵一声,吓得跪伏在地的众人又是一抖。
随后他慢悠悠开口:“刘镇使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让人觉得威慑十足。
“你做的事当真以为本君不知?”楚烨缓缓道,“单幽冥魔兽一事,你便无可脱责。”
幽冥魔兽?
宁嫣对此有些印象,幽冥魔兽,通人性,有灵力,可作魔宠,是冥界独有。
不知何时起,魔兽会时常陷入狂躁,哪怕种类温顺的魔兽在陷入狂躁时亦会伤及众人。
甚至破坏冥河结界,此事层出不穷,令冥界众人苦不堪言。
冥界有一职,为冥河镇守使,负责镇守冥界与外界的连接结界,权利不小,在冥河一处几乎可肆意横行。
如今想来便是这现任镇守使刘氏,在职期间玩忽职守,导致陷入狂躁的幽冥魔兽逃出冥界,才得冥君传唤。
宁嫣眉心紧皱,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一路运到幽灵宫殿。
“冥河”、“冥君”、“镇使”等诸多词汇在她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想来是她重生到冥河边,被镇守使发现,正巧后者得冥君召见。
对方知晓会被兴师问罪,于是想出将她作礼献给冥君,以为这样便可讨好冥君逃过一劫。
宁嫣早早听闻冥君并无妻妾,试图往幽冥殿里塞人的人数不胜数,却无一成功。
这镇守使面见冥君,不夹起尾巴做人,还大张旗鼓送人,生怕别人不知他的腌臜心思。
简直不知死活。
“在其位,不司其职,意图欺君罔上。”
楚烨语调缓慢,眸光犀利的扫过镇守使:“本君听闻你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已久。”
后者一听,慌张不已:“君上!小人是被冤枉的啊…定、定是有人胡说陷害小人啊!”
“陷害?”
楚烨面色不变,旒珠后的一双眼眸却微微眯起:“嘴硬至极,这笼中鲛人也是他人用计陷害于你?”
宁嫣退缩到铁笼一角,她看了眼抖成糠筛的镇守使,见此人还在试图狡辩。
“这、这……君上后院无人,小人是怕君上空有烦忧无处宣泄,才惦记着为君上寻个贴心之人侍奉。”
楚烨:“哦?如此说来,镇使是一心为本君好了?”
刘氏迷失在阿谀奉承之中良久,早已听不出旁人言下之意。
见冥君言辞不如方才锐利,忙赶着说道:“小人确确实实一心为君上着想啊,君上大可仔细瞧瞧这鲛人!”
似是为了冥君能看清她的样貌,刘氏话音刚落,大殿中央的铁笼便好似听了指使般朝前移动几分,那轻纱幽幽荡起,隐隐露出鲛人全貌——
双瞳剪水,宛转蛾眉。
面如凝脂,玉骨冰肌。
如绸如缎的鲛人鱼尾,其上鳞片光泽若隐若现,纯白无暇的纱幔绕在周围,更衬得她仙姿不染尘。
大有“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之感。
其余人不敢抬头看,只剩冥君目光冷淡的望过来。
宁嫣:“……”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刘氏事到如今还未醒悟,自己不活便算了,偏生要牵扯上她。
察觉冥君移开了视线,宁嫣愤愤的揉搓起身上白纱。
“鲛人受孕极为容易,若她能为君上诞下一子,也是此人福分……啊!”
痛呼声响彻殿堂。
宁嫣定睛一瞧,刘氏正以手掩唇发出痛苦的嘶哑声,指缝中不断渗出鲜血。
而她身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只舌头。
宁嫣眸中闪过惊惧之色,转而见刘氏面前的黑衣黑发男子正收起手中匕首,波澜不惊道:“君上之事,岂容你指手画脚。”
说罢便退回了暗处。
稳坐高台之人自始至终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幽冥之主掌管万物生死,在他面前,生死之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带下去处死。”楚烨沉声道。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护卫将口中正在呜呜咽咽的刘氏拉走。
紧接着几名侍从干脆利落的将地上的污秽之物处理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幽冥大殿似乎又回归了往日的肃穆庄重,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错觉。
唯有大殿之中的铁笼,提醒着众人闹剧尚未结束。
“君上,这鲛人……”
黑衣男子于暗中走出,根据他以往经验来看,这鲛人大概率是要“丢”出去的。
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不等冥君发话,那看起来极为胆怯的鲛人反倒先开了口。
只见她双手抚在铁架上,半撑着身子看向高位之人,启唇道:“冥君。”
声音虽带着些久不开口的干哑,但仍能听出音色极妙。
宁嫣久不开口,刚吐出两个字就被冷风灌了嗓子,开始掩唇轻咳到停不下来。
宁嫣方才亲眼目睹杀生之事,忽然就对自己如今身处冥界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也因此意识到了地位权利与修为的重要性。
妖界她目前回不去,留在冥界,势必要寻个靠山。
而最大的靠山便在眼前。
宁嫣竭力压下喉中痒意,撩开轻纱低声开口:“君上……”
下一刻便抑制不住咳嗽,再说不出一个字。
本身咳的眼中便闪出泪花,再一着急,眼尾更是直接有晶莹划出。
落在地上清脆一响。
莹白的珍珠滚至高台之下才肯罢休。
宁嫣见此,长久的委屈袭满全身,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发不可收拾。
大殿内不断传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过片刻,玉阶之下便滚了一群珍珠。
“再哭,本君便让你再也哭不出来。”
冥君的威慑好用的很,宁嫣吸了下鼻子,顷刻间便止住了眼泪。
意识到自己不咳之后,她再次启唇道:“君上可否留下我。”
宁嫣自知此番若是把握不住机会,恐怕再也踏不进幽冥殿的门了。
她正欲为自己寻个好的由头能留下,转眼便听楚烨凛然的声音传来。
“废话多,杀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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