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岘出身尊贵,对于吃的却不讲究,咸菜配小米粥。边吃边道:“寒林的祖籍是哪里?”
自入朝为官伊始,不少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大齐等级制度森严,选官以中正定九品为原则,先是由各乡里选举出在当地有声望的才子,再由各州县根据家世与才貌来定品,最后通过朝廷中枢吏部的考核,才能入朝为官。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王栖梧的家世才貌在邺城虽不起眼,但放眼九州,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邺城的达官显贵了。
他还记得大哥告诉过他,在邺城里,一片树叶的飘落,随随便便砸中一群上等人。
就好比与他同吃同坐的杨君岘,身份拿出来能吓到一片人,是左丞相之子,本朝皇后的弟弟。
问籍贯,不过是权衡利弊,选择是否深交的手段。
“少卿,我祖籍太原晋阳。”
杨君岘了然,其实他早已摸清了王栖梧的背景,淡淡道:“晋阳王氏,曾帮助神武大帝建立齐国,难怪御史台不敢对你造次。”
王栖梧昨日没有遭到御史台的驱逐追打,消息传入大理寺,得到所有人一致钦佩。
“您折煞我了,我是运气好。”
“不兜圈了,我叫你来,还是为了御史台里那批洛州人。”
“愿闻其详。”
“我说过,御史台若是不放人,我便硬抢。眼下杜清源不问世事,琅琊王兼任御史中丞,直接去抢恐怕会滋生事端。琅琊王与裴鸿将军交好,如今裴郎班师回朝,你去当说客,让他去说动琅琊王答应放人。”
王栖梧应了下来,但脸上满是有话要问的疑惑,杨君岘笑出了声,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王栖梧道:“我与裴鸿将军素未相识,官阶卑微,少卿为何选中我?”
“这个啊,倒是问住我了呢……”杨君岘垂下眼皮,遮住眼眸,只瞧见他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或许是大理寺也得罪了将军府吧,你见到裴郎,万不可道出你的官职,就说你是冀州刺史之子,他定不会推辞的。”
见王栖梧要追问,杨君岘露出笑容,食指竖在唇前,神秘道:“不能再问了哦,马上就知道了。”
搞不清楚杨君岘在卖什么关子,王栖梧给将军府专程写了一封拜帖,说是冀州刺史之子王栖梧想登门拜访。
拜帖递出没到几个时辰,王栖梧刚到家里,就收到了将军府的童子传来请帖,约他在明日午后于将军府见面。
王栖梧收下请帖,想打赏童子,结果遭到拒绝。王栖梧不免挑眉,打趣道:“裴将军定下的规矩?没事,你偷偷收下,我谁也不告诉。”
童子急得面赤耳红,连连摆手,努力躲避管家的塞红包行为。趁人不注意,转身就仿佛踩着风火轮溜了。
一旁的霍管家见郎君立在原处,王栖梧望着童子奔跑的背影,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霍管家道:“这小子高低也是个练功的,跟个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
王栖梧轻声道:“真好。”
霍管家没懂,“啊?”
王栖梧回过神,道:“看见孩童生活在太平世间,我就不后悔答应父亲入朝为官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王栖梧面上微笑着,内心苦涩不堪。
夜里,书房,他从书架后拿出那把匕首,默默地来到盆栽前,又开始割腕放血。
随着伤口慢慢凝固,他在书房里站了整晚,直到蜡炬成灰,他仍然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次日,进书房打扫的丫鬟被一道人影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王栖梧后,惊讶道:“二郎君,您,您一夜未睡?”
“是啊。”一夜未休息,王栖梧的皮肤更加惨白了 ,他使唤丫鬟道:“不用打扫了,你去给我接一盆热水吧。”
“好的。”丫鬟退了出去。
王栖梧这才开始收拾沾了血污的松树盆栽,等丫鬟回来,见到屋里的场景,又惊叫了一声。
摆放在窗边矮榻一旁的葱郁松树幼苗,已倒在一片瓷器碎片与泥土中,显得孤单无助。
王栖梧蹲在地上,扬起右手,朝她没什么情绪道:“我的手流血了。”
“啊,啊啊,郎君稍等,我立马去唤郎中。”
郎中提着个大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来问诊。把王栖梧受了伤的右手止住血,他打算去察看他的左手,岂料,王栖梧左手向后退。
郎中抬头,对上王栖梧那双冷淡的眸子,轻声道:“郎君,左手没事吗?”
“嗯。”王栖梧差人送走了郎中。
兵荒马乱的早晨总算过去,王栖梧叫人备好礼品,准备午后去将军府。
没想到对方直接派了马车来府上迎接他。
不愧是河东闻喜裴氏,文武双全,这待人接物的礼数够御史台那群动不动就打人的家伙们终身学习了。
昨日送请帖的童子正在将军府门口翘首以盼,他好像真的很喜欢王栖梧,马车还没停稳当,他就冲到了跟前,搬来凳子,等王栖梧下来。
一见到童子,王栖梧就笑道:“我们又见面啦。”
将军府的主人是八大柱国之一,而且还是替天子掌握府兵的一等柱国大将军,权势位于杨君岘他爹之上,比王栖梧的父亲厉害得不知哪里去了。
进前院,就瞧见了那块气势恢宏的神道碑,听闻是著名文学家庾兰成撰写,详细记载了裴老将军裴固的生平事迹。
王栖梧收回打量的目光,跟着童子进了仪门,来到正厅。却不见裴鸿其人。
童子拍了拍脑门,奶声奶气道:“哎呀,郎君刻意交代过,不在白虎堂接待您。我们去演武场。”
王栖梧朝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童子垮起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说:“阿虞知道错了,叔叔原谅阿虞吧,好不好?”
王栖梧的心简直要被萌化了,笑道:“好哦,要不要我抱你呢?这样快一些。”
他发誓,他只是客气而已,没想到小家伙欣然同意。
·
裴鸿正在演武场训练新兵,今日罕见地出了太阳,士兵们个个训练得满头大汗。他穿梭于行伍间,亲自教导士兵们的招式力道。
大老远的就听到阿虞呼唤他,他对紧张得发抖的年轻士兵拍了拍肩,道:“还没上阵杀敌,就吓成这样,继续练!”
还好这是今天指导的最后一个新兵蛋子了,他说完,就朝阿虞走过去。
由于常年带兵打仗,且每次一出山,面对的敌军都是最难打下的,裴鸿练就了一股肃杀之气,目如鹰隼,大步流星。刚走近,立马不满地看着阿虞,责怪他:“都这么大了,还让人抱?”
王栖梧颠了颠阿虞,解围道:“裴将军,是我见他可爱,主动要求抱的。你说是不是,阿虞?”
阿虞有点儿怕裴鸿,诚实地摇了摇头。
王栖梧:“……”
裴鸿低笑了一声,道:“你爱抱,那就抱吧。”
王栖梧:“…………”其实他双臂已抱酸了。
裴鸿将眼光放在阿虞脸上,沉声道:“下来。”
王栖梧马上蹲下去,将阿虞放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被裴鸿一句话把心吊了起来。
“大理寺王司直是吧,找我所为何事?”
原来裴鸿知道他的官职啊,也是,大将军怎会轻易接待人,一定把他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王栖梧恭恭敬敬道:“回禀将军,想请您去劝琅琊王,将御史台前阵子扣押的洛州人归还给大理寺。”
裴鸿没有回答他。
左等右等,王栖梧没等到答案,按捺不住,想开口,不料裴鸿说话了。
“令尊没有提醒你吗?不要卷入朝堂之争。”
“啊?”王栖梧有些不知所措,道:“我不太明白将军所言……”
“还是太嫩了。”裴鸿瞥了低自己一头的王栖梧,收回目光,道:“这批洛州人进京抢劫不假,但御史台和大理寺争夺他们,为的可不是定罪,而是查出他们身后之人。”
王栖梧有点儿糊涂,仍坚持分析道:“邺城戒备森严,寻常强盗流民定不会抢劫进京,依将军之言,他们不是单纯地滋事,而是背后有人指使?”
随着话一句一句出口,他竟感到头皮有些发麻,“可是,他们一进来就被抓起来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裴鸿道:“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当今圣上之姐,消失近十年的长公主。”
此话一出,王栖梧瞳孔震动,他缓了缓心神,道:“长公主……”
嗓子有些干,他咽了咽口水,艰涩道:“长公主失踪多年,至今未现面,恐已遭遇不测了吧,为了她作甚?”
“连你也猜测她已离世,看来谶纬是顺应了常人想法的。那群洛州人打着‘公主魂归来兮,天子礼乐俱崩’旗号进京抢劫,实则颠覆皇权,可不得吓到许多人?”
王栖梧沉默了。
“谣言已被压下,但这句话始终成了天子心中的一根刺。长公主十年前造反失败,跟着她造反的世家大族们也都一一被清算。可是长公主始终不见踪影。
陛下已派人四处打探长公主的下落十年,是死是活,他非得见到人不可。这批洛州人交给御史台,还是大理寺,他都不在乎,只有能探清谣言的源头,找到长公主就行。但是,吏部正在整顿吏治,大理寺要想改变过往‘台欺寺久’的局面,可不能让犯人被扣押在御史台了,御史台也是有能耐自主查案的,要是长公主真让他们找到了,大理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听起来很棘手,王栖梧道:“破局之法只能是让御史台交还犯人了吗?”
“谁说的?杨君岘恐怕没有这么天真。他让你来找我,不就是打定主意我不会隔岸观火吗?”
“额……您答应去劝告琅琊王啦?”
“那倒不是。”裴鸿双手负立,观看着沙场里训练的士兵们,道:“我亲自去审讯犯人,琅琊王和御史台还是会给我面子的。”
“不过,看在与你父亲的交情上,我劝你最好别掺和进来。”他又警告了王栖梧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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