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栖梧进大理寺前,大理寺全员年龄横跨老中青三代,有三位断案之神从中杰出。世人曰:
丹心赤忱卢青天,铁面无私杨少卿,明察秋毫祝司直。
卢青天是大理寺卿卢守节,快要告老还乡了。在他的主持下,大齐重修了《大齐律》,极大程度上澄清了吏治。这也是大齐官制比长江南岸的梁国优越的原因之一。
后两位则是杨君岘和祝以渐了,两位相貌风骨突出,世人又盛赞曰:
皎皎云中月,寂寂崖上松。
祝以渐平易近人,性格招摇过市,好比云层中不安分的满月,非得出来光芒照耀大地。
杨君岘在民间颇有威信,因为他帮理不帮亲,身正不怕影子歪,如同生长在悬崖边上的青松,任凭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很少有人知晓,大理寺少卿为了办案,是不择手段的。
“我负责找证据,少卿负责审判,各司其职,已合作多年。”回县衙的路上,祝以渐勾搭着王栖梧,洋洋得意:
“寒林,我听其他人说,你很会从审讯词里找出关键之处,来判断供词真伪,还能勾勒出隐匿在暗处、尚未浮出水面的真凶面貌,且**不离十,努力干,争取也博得个美名。”
“依廷文哥哥看,我的美名会是什么?”王栖梧问道。
“唔,容我想想……”这个问题让祝以渐犯难,毕竟他不爱读书,对典故知之甚少。
王栖梧笑了笑,她没想到的是,她这无心之问,让祝以渐冥思苦想了好久。
·
县衙后院彻底被王栖梧等人霸占,县官们差来奴仆,供他们遣用。
祝吉祥守在王栖梧那间宽敞客房外,双臂抱胸,一柄剑斜在胸前,面目冷峻,像一位隐姓埋名的江湖客。
房间里,王栖梧和杨君岘蹲在地上,头碰头,仔细观察地上的一堆烧得黑乎乎的破烂玩意儿。
祝以渐殷勤地将麻袋里的物什一一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好了!”祝以渐拍拍手,他的手已变成碳烤鸡爪,灰尘扑飞在蹲在地上的两人头顶上,他没敢提醒,道:“现在我们开始正事!”
“在开始前,我且先问寒林一个问题。”
听到祝以渐这么说,王栖梧虽疑惑不解,却只一味同意,道:“您请问。”
祝以渐敛去笑容,问道:“你有无遭遇过火灾?自己身处其中也好,看见他人遇灾也行?”
王栖梧身形一顿,瞳孔不易察觉地颤动一分,“我……”
杨君岘向她看来。
在双重压迫下,王栖梧露出勉强的笑,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呢……”
“哦?那就是有咯?”祝以渐继续深挖,道:“寒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说来听听嘛。”
王栖梧仍是不愿意说,反问道:“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咳”,祝以渐握拳捂嘴轻轻咳嗽,看了看沉默的杨君岘,见他没有阻拦他,继续道:“身为现场经验丰富的前辈,我在考验你呢。少卿,你说是不是?”
杨君岘道:“无妨,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王栖梧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道:“好吧,只不过这件事只能我们知道,其实……”
她抬眼,目光在杨君岘、祝以渐二人脸上逡巡,特别难为情地开口,道:“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玩火将后厨烧了,被送进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罚跪三天三夜,回到院子后,尿床了整整三个月才好。”
其实这是真的,只不过,她内心对王栖梧默默说了句“抱歉”。
祝以渐: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世报来得太快,王栖梧恭恭敬敬道:“廷文哥哥,请您闭嘴。”
祝以渐:“好的,哈哈哈哈哈哈……”
王栖梧:“……”
祝以渐笑得眼泪都快从眼角挤出来了,在杨君岘略带警告意味的一声“廷文”中顿时止住笑声。
“好吧,我确实笑得太大声了,对不住。”祝以渐用手背抹去眼角泪水,平复好心情,道:“接下来,让亲爱的廷文哥哥考考你。”
祝以渐将地上的乌漆嘛黑的玩意儿排开,排成三排,指着第一排左边第一个烧成一块黑炭的东西,又指了指它下方的两排勉强能看出原型的东西,道:“寒林,根据烧毁严重程度,你来判断一下它们各自处于几楼?”
王栖梧见祝以渐来真的,立刻凝神聚会,目光在三个东西身上徘徊,试探道:
“这个烧得完全成了一块碳,应当是离火源很近,而且不是陶瓷铁器之类的,看形状似乎像长条凳脚?如果是长条凳……”
王栖梧凝眉思索,回忆着客栈的布局,道:“难道着火源是大厅?”
祝以渐鼓励道:“你说完。”
“好吧。”王栖梧又将目光落到第二排,道:“第二个好像是一只鞋?后跟烧掉了,难道是主人在慌乱逃跑中,被人踩掉了鞋子?看残存布料,用工精细,染料稀罕,主人应当是个家境不错的人。
究竟是什么情况下才不管不顾鞋子呢……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是在拥挤的人群里,为避免踩踏,争分夺秒跑出大楼……”
她摇了摇头:“这个范围太广泛了,不能轻易下定论。”
“再来看第三个,这是一枚铜镜,保护得很好,奇怪,既然保护得这么好,怎么会遗留在楼里呢?如果主人来不及带走它,那它一定在一个火烧不到的角落。”
杨君岘眼眸盛笑,道:“说完了?”
王栖梧点了点头。
杨君岘道:“不错。”
王栖梧大喜过望:“我说对啦?”
杨君岘道:“没有。”
王栖梧焉下来:“哦。”
杨君岘抬起手,本想拍拍她的肩以作鼓励,想到了什么,硬是将手换了个方向,指向祝以渐,道:“廷文,你来纠正一下。”
“好嘞。”祝以渐摩拳擦掌,兴奋道:“明察秋毫祝司直,我这个名号可不是花银子买来的。这就来展示展示我的真功夫!”
“首先,这不是长条凳脚。”祝以渐看王栖梧不太服气,解释道:“你小时候不是烧过厨房吗?有没有发现烧过的木头比它原先的样子要粗一些?”
王栖梧道:“……是要粗一些,因为烧成碳了,膨胀了。”
祝以渐笑起来,道:“这不就对了,所以这玩意儿不可能是长条凳脚。它烧成碳了,才和大厅里的凳脚差不多,所以实际上应该比凳脚要细。再来,不知你观察过没有,一楼大厅的凳脚是方形的,而这却是圆形。我们想想,客栈里有什么长条状的木头比凳脚要细要圆的呢?”
王栖梧绞尽脑汁想啊想,“所以会是什么呢?”
祝以渐带着她思考:“别局限在吃饭的大厅。想一想,还有什么地方有这个形状的东西?”
王栖梧微抬头,嘴下意识地微张,颦眉,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转动。
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
祝以渐:“你小时候用什么点燃了厨房?”
王栖梧:“……”怎么又提到这件事了?
她道:“我趁里面没人,便从里捎上门,躲在灶后面,故意不让哥哥和爹爹找到我。后来觉得冷,就生了火。又觉得太暖和了,于是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火光冲天,差点没爬出来。”
祝以渐道:“说得这么有条理,看来你记忆深刻啊。那你再想想,厨房里有什么东西像这玩意儿?”
王栖梧两眼放光:“铁锹的把手!”
祝以渐:“没错!”
“耶!”两人当着上司的面击掌。
“不过,这不是铁锹的把手,而是锅铲的把手。”
“啊?”
“铁锹的把手比锅铲长得多。”
“对哦!”
“所以,火源是客栈后厨?”
“是的。还有一个判定方法,往往靠近火源的东西炭化更深,且燃烧痕迹呈放射状蔓延,我和吉祥在后厨逛了一圈,发现符合这个常识。”
“厉害了!”
祝以渐明明很受王栖梧的夸奖,却假吧意思装模作样,摆了摆手,“一般一般,大齐第三。”
王栖梧、杨君岘:“……”
王栖梧再接再厉,道:“那这只鞋呢?”
“咳”,祝以渐习惯性地握拳抵唇咳嗽了下,“这个嘛……”
王栖梧感到莫名其妙:“咋了?”
“其实这是我的鞋啦。”
“哦。……嗯?”
“这也是我对你的考验。”祝以渐道:“你肯定猜不出来吧?唉,我平日里与你这般亲近,你却连我的鞋子都不认识,真叫人伤心呢。”
王栖梧:“……”
祝以渐说到此处,贱兮兮地嘿嘿笑起来。
王栖梧和杨君岘已习惯祝以渐时不时抽风,只静静看着他。反正不问,这人也会憋不住一吐为快。
祝以渐笑得露出大牙花,道:“寒林,我在你房间里找到了你的靴子,你竟然穿内、增、高!”
王栖梧回之以死亡微笑。
杨君岘想到了什么,憋住溢在嘴角的笑意,薄唇微弯,道:“别逗她了,回到正题。”
“好嘛~”
祝以渐道:“我这只鞋呢,时运不齐,命运多舛,遥想当年,它只是一根桑蚕丝、一朵棉花,历经万般锤炼,才得以成型,来到我身边。却不料,小小年纪的它,竟葬身于火海之中。”
杨君岘打断他:“又开始发癫了?”
祝以渐:?翻译翻译,什么叫“又”开始“发癫”?
祝以渐也不恼,道:“好吧,昨晚少卿抱着你跳下窗子,我和吉祥留在后面,我故意留了个心眼,将一只鞋放在三楼离地板边缘有一指距离的地方。按理来说,这靴子除非有人踢它,或者木板倾斜,否则它不会掉落到一楼大厅去。”
王栖梧光是听到第一句少卿抱她就脑袋迷糊了,原来她是这么出来的吗?
一想到作风严谨、尚是单身汉的年轻上司抱着她跳楼,王栖梧头皮发麻。
这时,杨君岘道:“廷文,掌管刑狱诉讼,话不要说得暧昧。你说清楚我是怎么抱寒林的?”
王栖梧立马竖起耳朵。
这小动作被收纳进杨君岘眼里。
祝以渐:“啊?这是重点吗?两个大男人,情况紧急,还能怎么抱啊?就简简单单地提溜一下呗。”
王栖梧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杨君岘道:“三楼我也看过,火烧得小,栏杆基本只烤到了表面,且当天夜里三楼只有我们几人入住,以你之言,这靴子难道是被外力改变了方位?”
“正是。可惜的是,我们来迟一步,客栈里已经被衙役里里外外搜罗了个遍,足迹已很难辨别谁是谁的,不然就可以直接依靠足迹来锁定嫌疑人了。”
王栖梧惊讶道:“这场火是人为的纵火案?”
祝以渐信心十倍道:“没错。而且,嫌疑犯和它存在一定的联系!”他指着铜镜。
王栖梧道:“看来,凶手心理素质不佳,留下这么多破绽。”
杨君岘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神色,眸色深沉:“或许,是故意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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