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绾他们找了一处客栈住下。
魏都和蜀郡交战的地方只是边缘地带,再往里还算是安全。
诸葛抵达主城后连修三封心间关心呆在城中宫殿的主公以及妻子,随后便向主公请封指导蜀军作战的旨意。
三日后,乔绾悬挂床尾的鲤鱼灯在夜晚悄悄亮了起来。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一墙之隔。
起初声音低微只是有难过的喘息,渐渐的,木板之间的摩擦蹉跎让喘息变了尾调,到最后,难以抑制的哭泣声在黑夜里撕扯偷听者的神经。
乔绾翻身坐起,垂眼看向身旁呼吸绵长的孙策。
诸葛休息在左侧的房间,与哭声的来源隔了她整整一间房。
乔绾抬起头,两眼空洞地朝床尾的鲤鱼灯看去,肩头止不住地颤抖。
他在哭什么?是因为太痛还是因为臣服于人太屈辱?
灵魂出窍似的,乔绾从床上爬起来,摘下鲤鱼灯行尸走肉地推开房门,来到隔壁房间的门前。
冷晖枪破门而出,与此同时,一道蓝色的光罩瞬间亮起,挡住了它蛮横的攻击。
乔绾不管这些,麻木的视线缓缓下移,屈辱的眼神满目痍疮地迎上了她的沾了泪的双眼。
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司马懿本就一塌糊涂的人生好像迎来了第二次毁灭。
乔绾这样想。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孙策端坐在床上。
他其实早就醒来了,习武多年的人,怎么会酣睡至此。
曾经的乔绾巴不得司马懿身败名裂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现在她爱的人正眼中盛满月光无限眷恋包容地看着她,心中的恨意早就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她不是宽恕了司马懿,而是不想再去用有限的生命,记恨一个在以后与自己不会再有任何瓜葛的男人。
她未来的路上,会有孙策,有朋友。她会幸福,她不需要仇恨。
天很快就亮了,鲤鱼灯的光没有暗淡,乔绾知道,他还在。
诸葛在楼下点了一桌子菜款待。
下楼的时候乔绾回望那间屋子,被冷晖枪戳出的洞还留在原处。
小二为三人布置好碗筷离开后,诸葛亮方才悠悠开口:“赵云那边传信过来,马超找到他了。”
乔绾沉默,脑海中一直是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
孙策没什么表示,毕竟司马懿杀过他一次。
楼上传来脚步声。
乔绾心有感应,忍不住抬起了头。
一双冷清的漂亮眼睛。
马超紧跟其后,刺猬一般根根分明的头发,穿着盔甲,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们两人就像没有看到在堂中央的三人似的,一言不发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司马懿比上次乔绾在蜀郡遇到他时更单薄了,头发长长了几分,穿着一身收腰行装,手腕上还扣着银色的护腕。
他的脖子上那道伤疤十分明显,甚至更红了,但是却没有被任何东西遮挡。
乔绾想起司马懿所说的此次来就是为了躲避马孟起这句话。
当时不懂,如今是彻底明了。
马超抬手照呼小二过去点菜,坐在他对面的司马懿低眉敛目。
旁边就是窗户,窗外景色宜人,配上他苍白的脸色好似水墨风格的古画卷。
难得见他有这样示弱的样子,完全不似曾经。
曾经是什么样子呢?乔绾停筷思考,眼前浮现出青年卷袖端坐在桌对面的景来。
长发扎成一个小辫,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大半眉眼,稍低着头,手里缓慢仔细地剥着橘子的外皮。
“绾绾你要吃几瓣?”
喊着她的名字的人声音低迷却不沙哑,永远都带着一副没什么好精神的样子,哄唱儿歌时只会让人感到困倦。
其实司马懿的音色是很柔和的,至少在跟她说话时是这样。
这样的声音难以服众,所以才总是寡言少语的吧。
将士们都害怕他,害怕他笑,认为他是笑里藏刀绝非好事。
害怕他主动跟人轻声说话,认为这和毒蛇在耳边吐信子没什么区别,都是在暗示自己死期将至。
只有乔绾喜欢他笑,哪怕他极少有什么笑容。
他对她讲话永远轻柔,哪怕是冷晖枪抵在他的后颈。
乔绾看到过黑色反面是什么样子,从小便不怕他,敢接近他,也只能挨着他。
因为是司马懿捡来她培养,是他给了她这个被遗弃的孤女第二次生命。
所以乔绾心里一直觉得,把复活之书借给马超并不算是不够仇恨杀害伯符凶手的把柄。
她诚然应该也有理由仇恨司马懿,仇恨他的冷血无情,仇恨他视人命如草芥。
少时的美好回忆被他亲手斩断,曾经的柔意化作淬满毒药的利刃,将过往的自己杀死在回不去的梦境之中。
司马懿死,恶有恶报。
她默许马超救他,并非不恨他,只是偶尔午夜梦回,青年抱她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书卷上的大字,吐字清晰悦耳。
“秦穆公宽恕了烤食他马驹的人,最后又被这些人解救。”
“知恩图报,方为君子。”
她沉思,反复咀嚼着这八个与男人毫不相干的大字,心头缺了一块渣子,丝丝地往外跑着风。
书页上的手开始变得僵硬,握不紧书直直地滑了下去。
她回头,刺眼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喉间的大洞奔涌而出。
他的血流进她的眼里,此刻心中伤痛终于找到归途,坦然悲泣。
义父死了。被他捡回的男人用冷晖枪那样冰冷的武器穿喉毙命。
年幼的乔绾不再有家,从此后只有前方看不清的路。
大乔没有名字,顺流漂荡在山下小溪,瘦弱的少年将她从木盆里抱起,送她绾字。
乔绾是她,由司马懿潜心栽培的养女乔绾才是她。
那个瘦小懦弱,被家族视为棋子的大乔不是她!
她在少年的怀中安眠,在青年的掌心起舞,在男人的注视下成为自己。
这样的乔绾怎么能够做到单纯的憎恨司马懿厌恶司马懿!
是他教她识字,是他点燃了她的鲤鱼灯。
可惜的是,司马懿将这个养女养的太好了,好到没人愿意相信乔绾是他养大的。
陷入回忆的人愈想愈伤怀,仰头喝茶时匆忙瞟去一眼,撞上的却是马超冰冷的眼锋。
乔绾心下了然,明白马超定知道他们三人下榻在这家客栈。
昨夜的威风也必定是有心耍给自己看的。
冷晖枪毫无余地的进攻,一如此人野蛮的行径作风。
他在嫉妒,嫉妒一切司马懿会给好脸色的人。
气氛顿时焦灼。乔绾不信同桌的孙策和诸葛没有感觉。
孙策不做表示很正常,但为什么连诸葛也……
如今马超为蜀国出战,作为刘备的军师,诸葛竟然毫无反应,同阵营的关系不至于这样冷漠才对。
似乎是乔绾的视线太过直接,原本低头专心吃菜的诸葛半抬起脸来,冲她报之一笑。
乔绾张嘴欲言,他却又把头重新低了下去。
乔绾不愿无缘无故挨马超冷眼,也不想一直呆坐着装哑巴。有了夜里那样尴尬的事情发生,她暂时没有心情扑到司马懿那里装寻仇。
于是她借口要去收拾赶路的行李,先行离席。
到了楼上,她依旧心乱如麻。
刚刚上楼梯的时候看到小二在补隔壁门上的洞,声声肉疼的叹息昭示马超肯定不是靠经济补偿换来的修补。
乔绾耻笑马超的野蛮,复又想起昨夜的动静,嘴角浅淡的笑意戛然而止。
现在只要是想起关于昨夜的一切,她的脑子里就不可控制地浮现出那双屈辱的眼睛。
我要帮他,帮他逃离马超这个疯子!
可怕的念头在乔绾大脑中摇旗呐喊,吵的她心脏砰砰乱跳。
此时,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心乱如麻的人匆忙看去,黑色的影子打在雕刻繁琐的红木框架上扭曲变形,分不清来者是长发还是短发,是高还是矮。
乔绾只知,绝不是与她亲密无间的孙策。
对来人几多猜想的乔绾不敢说请进,坐在桌边,手指紧张地弯曲,光滑的桌面抓不住什么东西,只有指尖发青发白,徒劳无用。
“乔绾,我能进来吗?”
诸葛的声音悠闲散漫。屋里人原本僵硬的后背瞬间塌软下来。
乔绾泄了气,汗随之流下,声音远不如诸葛的轻松:“请进。”
诸葛应声而入,一双桃花眼闪着精光。看到乔绾的糗态,夸张地摇起头,脸上写着就知道你会这样几个大字。
不等乔绾开口,便抢言道:“你有几分胜算?”
“我可以用海灵的溯洄将司马懿使用过共生术的身体回溯到死亡之前。”
乔绾把心中简短的计划托盘而出:“但是现在的马超实力今非昔比,早就不是单枪匹马,只会横冲直撞的武蛮子了。我虽能解除共生术,却不能解决掉马超的眼线人脉。”
这个计划只是一个粗略的天真的预想,她知道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帮助,自己连与司马懿单独见面都很难做到。
诸葛见她眉头紧锁,笑意更深,一把扇子摇的是虎虎生风,主动献计道:“调虎离山之计,你可曾听过?”
乔绾眼球转动,心道二人不愧师出同门,张口便是计谋手段。
诸葛虽未展开解释,但她已心知肚明,两人交换眼神,乔绾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是该自嘲,司马懿杀过孙策一次,她却还想着救他于水火。
可是,被司马懿精心抚养长大成人的乔绾,又怎能违逆所学恩将仇报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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