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中,姜眠变得非常沉稳,她不再吵闹,最多偶尔抱怨一下师父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居然真的每天看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这张嘴开了光,在临近宫宴的前几日,梅近鹤突然连夜进宫,临走前行色慌张,姜眠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但沉默不语,还派人护送姜眠回家,没多久,一群护卫突然守在将军府门前。
姜眠和嬷嬷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后面暗卫悄悄告诉她,是迷夏在盛朝边境掠夺了一个村庄!此事传入宫中后,众臣态度吵翻了天,有的大笑着跳出来说正好借此机会开战,攻打迷夏收复失地!也有说秋季丰收之时,边境常有掠夺劫盗之事,好度过冬日粮食不足的情况,不能小题大做,以免败事重演。
皇帝注视着手中的玉扳指,颇为焦躁地揉了揉额头。
他还记得,这枚玉扳指是当年女皇所赠,他那时在后宫最为得宠,女皇病重时时常昏迷,命他代理朝政,还过问他储君之事。
女皇问:“闻佩,我们的女儿还小,朕现在不能把江山交给她,可群臣非议,说倘若真禅位于你,恐怕有朝一日,你不愿还位于幼主……你说,朕能相信你吗?”
他答:“陛下,崇山不争高,争的是万里绵延?,为君者不争一时,争的是千秋万代。”
可如今这千秋万代,他亦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此时宫人通传,梅近鹤来到他面前,准确地朝他的方向行礼。
“陛下,查清楚了。”他躬身免礼。
皇帝被这一声陛下叫得恍惚,突然怒从中来,“啪”地一声将玉扳指扔到地砖上,金殿内玉石相击声连续响了几下,那茶杯大小的玉扳指骨碌碌滚到梅近鹤脚下。
梅近鹤正要告罪,一道无比烦躁的声音传来:“有什么可查的,朕只要你代表占星宫,想一个说服所有人的开战理由!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跟你师父当年差远了!”
“可是——”
“没有可是!哼,你师父当年一招雁塔传信,力排众议,助朕登基无阻,现在要是做不到,我看占星宫也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梅近鹤心知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再造神迹,实在难以劝阻,只好说:“臣尽力而为,请陛下再等待一段时日。”而后上前一步。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精致小巧的密报,呈送给皇帝:“这是占星宫最近在京郊收到的,来自迷夏的情报。”
皇帝接过密报,面色一惊:“在迷夏的暗桩已经多年不曾传信,如今是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臣所要禀报——迷夏王失踪,迷夏王室却密而不发,有率军藏匿边境的可能,已经在派人勘察枫叶城附近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随侍的公公突然咳嗽一声,皇帝抬了抬眼,摆手示意,梅近鹤立即住了口,面露疑惑。
反正他看不见,二人交换了眼神,便令他先退下。
梅近鹤走后,公公弯腰捡起了被皇帝丢下的玉扳指,一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边低声道:“陛下,梅大人百般阻挠开战,这些不过是托辞罢了。”
“朕觉得也是,迷夏区区弹丸之地,怎么可能主动进攻?”
“众臣不能体恤陛下忧国之心、开疆复土大展宏图之心!梅大人不愿意,有的是时间拖延!满朝文武不愿意,也有的是理由上奏!现如今,倒是只有一个人,可以替陛下解决忧虑了。”
“谁?”皇帝满怀期待。
“天下皆知的将军遗孤、圣上收养的三公主——姜眠。”
皇帝神情一动,吩咐道:“将梅卿叫回来,朕……有事让他办。”
姜眠此时正和黎未隔着一道墙说话,由于将军府门口的守卫都是占星宫的人,一个个仙风道骨冷面无情,实在没办法,她出不去门,黎未来找她,也只能站在墙边。
姜眠看了一眼庭院里桂花树的高度,和围墙持平,于是搬来嬷嬷每次采桂花的木梯,架在墙角,恰好露出半个头。
“黎未!”她小声喊道。
黎未仰头,恰好撞入一双惹人怜爱的明亮眼睛中,他惊喜道:“公主!”又立即伸出双手:哎,太高了,小心些!”
“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姜眠问。
黎未摇头:“好像有战事,我来时看见驿站有人急哭了,大家都在安慰他。但是听说公主今日不能来上课,我就没有多问,匆忙赶来了。”
姜眠叹气,把多日来的苦闷说出:“师父管的也太严了,明明长安那么大,我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却要每天待在书堆里,小小书房,就是攻破不了的牢笼!”又指了指外面,笑道:“你猜他们会不会布阵法呀?”
黎未却是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公主的师父派人来保护,恐怕是因为有什么危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也足够让人害怕了。公主快快回去吧,我再到宫里打听一下。”
姜眠摆摆手,有些生气:“这件事情不用你管,你千万不要去打听,万一和迷夏有关,你身为迷夏质子,我敢打赌,你的脑袋肯定比我掉的快!”
她胸中气恼,黎未真是太笨了,连自身安危都想不到,更遑论能帮到她呢?说完这句话,她就手脚并用爬下了木梯,把耳朵贴在墙边听了会儿动静,确定黎未已经离去,才回到房间。
反正师父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说回家继续学习,她便和嬷嬷一起逗狸猫玩,困了就躺下睡大觉。
一觉睡醒,她揉着惺忪睡眼,看见梅近鹤面色如常地回来了,连忙询问:“师父,怎么样了?”
梅近鹤的表现好古怪,先是劝她“注意身边”,一会儿又是“防人之心”,真是令她摸不着头脑。
八月十五的宫宴很快到来,一大清早姜眠便换上颜色鲜亮的绸缎新衣,被嬷嬷打扮得漂漂亮亮,送至门口,出门时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感觉肺腑清新。
门前挂上了喜庆的大红色,有两排宫人在敲锣打鼓,花远青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见她出来,鼓了鼓掌。
“恭送公主,预祝今日顺利。”说罢,替她披上一件华美的外袍,笑了笑:“打马游街的时候慢一些,人多易惊马,可要小心。”
“放心吧舅舅,等我回来!”
前几天她和月姊兴奋地讨论过这次宫宴,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宴会,而是特地为她举办的庆功宴,也不是皇宫里的宴会,而是会邀请许多百姓来观赏!作为宴会的主角,她还要打马游街一整天!
不料月姊一脸嫌弃:“哪有那么容易!在打马游街前,你得先赶到皇宫前接受封赏,然后天子登上城墙与民同乐,看你骑马在长安绕走一圈,一天时间,最后刚好在天色将晚时回到宫中,才能参加宴会。”
啊,好累,好麻烦!姜眠如是想着,来到宫门前,师父和月姊等人都在,还有些她不认识的朝臣,她有些羞涩地摆了摆手。
“好、好多人啊!”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时,有种五花八门的复杂。
梅近鹤独自远离人群,影子被拉得瘦长,牵着一匹被装饰成贡品的汗血宝马朝她走来——这是每年秋狩胜出者的殊荣。
“恭喜三殿下,请上马吧。”声音冷淡的出奇,令姜眠明显愣了一下。
月姊笑着递来鼓励的眼神,示意她快些出发:“时候不早啦!”
姜眠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紧紧握住马鞭,现在她的马术已经炉火纯精,即便是第一次同行的上等马,也能轻松驾驭,向前稳稳当当踏了几步,调转方向,朝长街出发。
一行不止她一个,凡是在秋狩里获得名次的人都骑马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壮观非凡,一声声清越的“哒——哒——哒——”,节奏分明落在青石板上,人群不由自主的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宽阔通道。
初升的朝阳斜斜照下,在鼎沸人声中,马身笼罩着一层流动的、跳跃的、欢舞的金边,鬓毛飞扬处,光尘如碎金。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不断煽动着情绪,从高呼“恭喜三皇女!恭喜三公主殿下!”逐渐演变成了“皇天后土,佑我大盛!”
“天佑大盛!”
姜眠有些手抖,仿佛一夜之间她成了某种代号,就像那条红缨,谁拥有了它,谁就可以荣誉加身。不,不止是这一次,从被皇室收养开始,就已经是了。
打马游街要从西绕到东,走遍大街小巷,整整一天,可真是漫长!漫长的路途令姜眠想起好多回忆。
想到幼年跪地听旨时,公公捧着明黄圣旨,墙外传来激愤的声音;想到红墙深深的皇宫里,嬷嬷喂她吃饭,对她慈爱的笑;想到大诗人陶元吉的“讨伐”,想到师父的敦敦教诲……
想到杨绯时,心中一痛,于是又速速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黎未时模样,他在街头失魂落魄,连头发也不曾绑好,以后如果有机会,她想他再不受欺、受辱、受苦、受累、受伤,而是在盛朝生的光明正大、活的自由自在!
总之,她努力把脊背挺直,青松一般焊在马背上,目光澄净平视着前方,在一片赞叹声中,心情愈发激越,经过城边卧月桥时,她偷偷瞧了一眼水面倒影——
一人一马,步履不徐不疾,花远青给她披上的衣袍猎猎翻飞,散溢着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如果嬷嬷看见她,一定会感慨“小主子长大啦!变成一个大人了!”
她忽而浅笑,在众人目光汇聚里,神情懵懂无畏,神采愈发明亮。
黎未姗姗来迟,站在桥洞下仰头一瞥,这一幕便深深烙进他眼中,此后经年困于心头,久久不散。
晨光倏散,日过中天,转眼姜眠已走完了半日日程,不远处就是城门。
城墙之上,文武百官静静等候着,当然不是等姜眠,而是等待着这些无聊之事结束,好在宫宴上一同进谏。
“陛下近日称病不肯见人,今天看着气色不差呀?”
“老把戏了!谁知道有什么主意,想出兵迷夏罢了。”
“但话说回来,要是真能收复失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林大人此言差矣,也不是没攻打过迷夏,但那地形实在诡异,这么多年,连人家在哪都摸不清,如今百姓安乐盛世太平,何必劳命伤财!”
……
到城门附近须下马向皇帝行礼,众百姓听圣人教诲,看着将近的身影,大家其乐融融,那马儿驮着主人,好像也知道自豪一般,马首高昂,鼻息轻快。
起初,姜眠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得调转马头时,马儿突然张大鼻孔、异常艰难地、急急地呼吸,极有可能是被下了药!
她急匆匆看了一眼四周,百姓众多,极易受伤,心里更是一沉,脑海里却蓦然回想起,黎未昨夜告诉她的话语。
“公主是否见过皇太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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