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找到弥丛书时,乌云已经在低空翻滚,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弥丛书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笑道:“苓州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不是有话对我说吗,走吧!”
二人边走边聊。平心而论,青年不论待人接物都让人如沐春风,倾听姜眠说话会时不时展露笑颜,带点天真的、友善的笑颜。
可他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相反,他的经历算是死里逃生,如果不是天生大慈大悲,那就是一直酝酿着无声的爆发。
走出周府有一段距离了,附近是一条羊肠小道,地上铺满厚厚的枯枝枯叶,被姜眠无意间踩得沙沙脆响,她干脆停下脚步。
“可以了,就在这里说吧。”
弥丛书顺着她停下,不慌不忙地指着远处,那里有满山遍野层林尽染的红叶。
“南平府最出名的是枫叶城,苓州这里离枫叶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气候相近,也能看到很美的红枫。”
说到这儿,他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眼角挤出细密的笑纹。
“你瞧这千里红枫,颜色鲜红如血,多令人目醉神迷。幼时我父母在枫叶城做生意,我和姐姐两个人就喜欢摘各种形状的枫叶,摘上许多许多。姐姐爱读书,常常选出最好看的枫叶夹在书籍里,我一页一页翻找,找到一片,就偷偷在上头写一句俏皮话,希望姐姐读书时能发现。”
“后来姐姐通过科举进到宫中侍奉储君,父母欣喜若狂,成箱的金银往京城送,只盼着姐姐在皇太女身边平步青云。性情伶俐、禀赋聪颖,所以在家中,姐姐一直被默认为是最有价值之人,一些琐碎事情都由弟弟妹妹们做,而她无需操心。可就是这样一个家中至宝,惹来了大祸。”
“我也没想到,枫叶城一别,再次见到她会是在刑场……”
听到他描述的场景,姜眠突然对枫叶色如血这句话有些恐惧,连忙侧过身去。
“别、别说了。”
“三殿下听着也觉得可笑吧?从一开始,我的一生便像是被算计好的。父母世代从商,打定主意要靠皇太女谋得一官半职,明明我也可以读书考取功名的,可是我又没有姐姐聪明,注定成为无依无靠之人。”
无依无靠这四个字倒是令姜眠感同身受,忍不住安慰他。
“你还有你姑母,她待你很好,虽然周山庭难以相处了些,但是周大人很看重你。”
弥丛书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像被线绳牵住似的,一点点往上扬起。
“是啊,幸好有姑母,若不是她,我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陡峭、多难走。所以还请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要因为误会而怨怼姑母。”
他抿嘴轻笑,脸颊还泛着红晕。
姜眠呼出一口气,松了松肩膀,准备再问他一些通关文牒的事情。
突然,弥丛书的目光落在姜眠身后,表情由喜悦转为惊讶。
“姑母,您怎么了!”
姜眠看着他一点点将目光下移,随即,弥丛书黑瞳收缩,眼睛惊恐地睁到最大。
她立马转身,一眼瞧见枫叶林中一个身影踉跄着,是周碧道!
原先她仅仅额头有血,如今半身被血染透,眼中布满血丝,双手紧紧捂着腹部。而双手之间,赫然是一柄深深插入的匕首。
周碧道看见他们,嘴巴下意识地张大,仿佛要尖叫,但却因过度恐惧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直挺挺往地上砸!
弥丛书跑过去接住了倒下的人,嘴唇颤抖着查看伤势,而后又紧紧地抿住,抑制着哭声。
姜眠连忙追上前:“这是怎么回事,谁敢在周府旁边袭击周大人!”
周碧道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瞬间的、意料之外的错愕。
弥丛书立马握住姑母的手,神情悲痛欲绝中带着震惊,还想再同她说几句话,周碧道却已气绝。
姜眠怎么也没想到她指的是自己,脸色惨白如纸,按住弥丛书的肩膀:“不,不可能是我,刚才我一直和你在一块啊!”
弥丛书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他的侧脸,姜眠眼看着他一寸寸抽出那把刀,鲜血顺着刀尖落下。
一滴、两滴、……
一步、两步、三步……
“弥丛书你先别冲动,把刀放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啊!”
弥丛书猛地抬头,目光里灌满了仇恨,映着大片大片的枫叶颜色,与先前判若两人。
姜眠想跑,可双腿就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只能看着那只手缓缓伸向——他自己的胸膛。
“姜眠!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不能给姑母报仇,但愿我的命能!”
弥丛书看向没入胸膛的匕首,松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掌,凄惨一笑:“什么是生杀大权?就是一句话决定他人的命,而我的掌心,从来没有我自己的命运。”
“这一次,我要做那个决定我生死的人。”
阴风怒号着鞭打枫林,漫天狂沙让一切都失了形状,千万片红枫挂在黝黑树枝,像无数张咧开的、血红的、无声狂笑的嘴。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姜眠浑身僵硬,脑海中闪过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千万不能被人看见,千万不能!
“啊——!”
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仆人看到两具尸体倒在地上,尖叫声立刻划破枫林上空。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嘈杂,恐怕周山庭的冠礼都没有这么热闹到夸张。
姜眠身上一滴血都没有,怔怔站在原地,直到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天际,紧跟着的雷声大作把人惊醒,这才如同提线木偶般看向来人。
傅成襄站在人群中和她遥遥对望着,那一瞬,满地秋风萧瑟,而姜眠如坠冰窖。
贪墨案尚查清,她便背上了更大的罪名,被诬陷杀人,杀的人是刚刚指认她的南平府尹,还有……皇太女唯一明媒正娶的驸马。
浑浑噩噩地回到厅堂,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弥丛书,弥丛书。为什么……明明只见过两面,他竟压上自己的性命只为拖另一个人入深渊。
屋里肃静的像灵堂,姜眠身上那种被鄙夷的、不屑的注视感消失了,因为每个人都由衷的恐惧和不寒而栗,甚至一股脑地站在了傅成襄身后。
毕竟在众人看来,比起来历不明的暗巡使,她这个无法无天、杀人灭口的凶手才可怕,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周山庭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跪在地上,崩溃地、失控地嚎啕起来。
冷不丁的,姜眠被人推了一把,正好出现在周山庭身前,暂时打断了他的哀鸣。
周山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青,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姜眠:“你这个贱人给我去死!”
说罢一个闪身扑过来,就试图掐住姜眠的脖子,姜眠在武术课受过这类训练,下意识地抬左臂格挡,右手掌根自下而上对其下巴轻轻一推,没成想推开了他整个人。
她收回手,愣住了。原来傅成襄不知何时出现在周山庭身后,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后拉拽甩出,肉身撞击上地面,周山庭闷哼一声!
这一变故激起了更多人的血性。
“暗巡使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杀人理应偿命!”
“哦?那不如我现在杀了你,你去找阎王,看他让不让我偿命、偿多少条命。”
傅成襄顿了顿,看了那人一眼,将人吓得慌忙缩回人群,于是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残戾的弧度,好像在嘲笑说教者的天真、可笑。
“我来这儿,是为了带人回京受审,至于旁人?死了、残了,一概不负责。”说罢,踹了一脚地上的周山庭:“我的犯人,轮的到你动手?”
假如不是时机不对,姜眠都想感慨自己先前真是有眼无珠,周山庭的“恶霸”只是色厉内荏,这位才是真正的嚣张跋扈、蔑视一切。
她被押上了马车,说是马车,其实按傅成襄的要求改造过,里面黑咚咚的,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
但她脑子里很乱,很多声音在吵。
一个说“你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被带走”,另一个说“趁现在没人赶紧逃吧”,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
为什么那么巧呢?每一次你被污蔑时,傅成襄都刚好在场,出现的时机像是精心计算过。
没过多久,马车里透进一丝光,随即是天光大亮,姜眠睁开眼,阴恻恻地盯上了弯腰坐进马车的傅成襄。
外头下了暴雨,他的靴子上沾了水,并且被冲刷的一点血迹和污浊都没有。
傅成襄自然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边卷了卷袖口,一边饶有兴味地说:“很好,现在不必带你回京城了,贪墨加上逼供再加上杀人灭口,不如就地正法,省的路上麻烦。”作势就要动手。
姜眠简直要被他刺激疯了,看见他过来,就像濒死的野兽看见拿刀的猎人,一面挣扎一面呐喊。
“是你对不对!是你让人在周山庭冠礼上演那出戏,因为你知道我会来苓州,是你杀了府尹,是你嫁祸给我的!”
面对她歇斯底里的指责,傅成襄神色不变。
“你存心跟我过不去?”
“你根本不是好人!当上暗巡使才假装义正言辞清高,从前你手上沾的血、做过的脏事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没做过的事,我不会逼你承认。”
“那又有什么用,所有人都看见了,事发当时只有我和弥丛书!”
傅成襄嗤笑一声:“弱者总喜欢把明显的出路当成绝境。”
姜眠不说话了,心里却泛起莫名的强烈情绪。
假如一个害怕打雷的人期望拥抱,一个畏惧寒冬的人期望炉火,一个厌倦孤单的人期望喧嚣,那么她好希望可以穿越一切回到熟悉的人身边。
嬷嬷、师父、舅舅、黎未、月姊……不管是谁都好,请现在就来到她身边!因为她实在无法理解背叛和死亡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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