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波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梦苔终于远远见到了东厂大门前挂着的灯笼。她回过头,雀跃道:“陈大人,快要到家啦!”
这才发现,陈陟伏在马脖子上,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坏了,就说这一路大人怎的如此安静,别真耽搁出事了吧?”
梦苔心里慌乱,脚下步子也迈得快了些,牵着马往东厂大门走去。
门口把守的番役见状,吓得脸都白了,忙把人从马背上扶下来,往衙门里引。梦苔便也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进了东厂大门。
从后院赶过来,闫生跑得额间出了层薄汗,身旁被他拽过来的大夫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就要这么去了。
屋里,陈陟被平放在软榻上,眉头紧锁,面颊透着不正常的红,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夫替他把了脉,施了针,又将过了冷水的帕子敷在额头,这才擦着汗起身。
“等后半夜退了热,督公便无大碍了。只是这段时日闫公公还需嘱咐督公多加休息,免得寒症再次引发头疼。”
陈陟素来有偏头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便难以忍受,常常要熏着安神香入睡,这也是他身上总带着股药味的原因。
闫生将许大夫送出门,正打算给督主擦擦身子,便注意到了角落里站着的那个女子。
“你怎么还没走?”
梦苔抿了抿唇,只道:“我……我怕陈大人出什么事,就想跟来看看。”
其实她是想着有救命恩人这层关系在,怎么着也得等陈陟醒了骗他把自己收留下来再说。
闫生知道是她将督主带回衙门的,也不好随意赶人,只得轻咳一声道:“督主已无大碍,你……你先去外边歇着吧,这儿用不着你。”
梦苔抬眼望了望榻上的身影,不情不愿地去了外间官帽椅上坐着。她也有些乏累,困意来袭,很快便靠着椅背打起了盹。
闫生解下陈陟腰间的鸾带,正要掀开衣裳时,手腕被一股大力猛地拍开。
“你……出去。”
陈陟的精神还不算好,说话也有气无力,闫生实在放心不下,急道:“督主,让奴才替您擦洗吧,一直闷着会出事儿的!”
同为太监,他自然清楚那滋味有多难受,更不必说还容易将那处捂出毛病来。
“出去。”
陈陟动了几分怒气,闫生便不敢再多作坚持,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侧屋,走时竟也忘了外边还有个人。
梦苔是被里间断断续续的水声吵醒的,接着便是一阵叮里咣啷,似乎是铜盆被人打翻落地的响动。
她醒过神来,想起躺在软榻上的陈陟,急急忙忙便往里跑去。
听见脚步声,陈陟扔开手里拧到一半的帕子,一把拉过被褥遮挡光裸的缺口,胸膛不住地起伏。
隔着纱屏,他只能看见一道朦胧难辨的身影,但很快屏风后传出的声音便告诉了他来人是谁:“陈大人,你醒啦?”
他不禁惶惑,这女子是如何混进来的?他病了,东厂中人的戒备之心竟浅薄到如此地步么?
此处一墙之隔便是东厂大堂,机密重地,岂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随意进出的?!
思绪翻涌之际,梦苔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着便要绕过屏风,陈陟连忙出声喝止:“滚出去!”
冷不防被吼了一句,梦苔心中也漫上了点委屈:“我是担心大人才想着进来看看的,大人做什么对我这么凶?”
这语气浑似与他有多么相熟,反倒给梦苔自个儿说得有些羞赧,轻轻挠了挠脸颊。
陈陟早已将亵裤褪至膝弯,此刻身下光裸,掩在被褥下的刀口一片濡湿,实在算不得好受。此情此景下被个女子注视,即便隔着道屏风,他也依旧恼怒又难堪。
人人惧怕的东厂提督,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
梦苔却浑然不知,还在试图为自己谋个安身之所:“大人,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你,你看……能不能收留我?我什么苦差事都能做的,真的!”
“你先出去。”
陈陟闭眼,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几圈。身心双重折磨之下,他只想让这女子赶紧离开,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梦苔不依不饶道:“可您还没答应呢。”
话毕,一枚透亮的玉佩自屏风后抛来,梦苔手忙脚乱地接下。拿到光亮处一看,才知这压根不是什么玉佩,而是一枚青玉制成的印章。
“将此印信交予陈府管家,他自会安排好一切。”
等人欢天喜地离开了屋子,陈陟才后知后觉他竟如此轻心大意,将私印随意交给了那名女子。
草草收拾后,他立马唤来秦宗良,命他调查梦苔的底细,连同她身边的人也不放过。
出了东厂,梦苔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陈府在哪儿。她向守门的番役打听,那人十分详尽地给她指了路,还借了她一盏灯笼,让她忍不住腹诽先前陈陟给她指路时的不耐烦。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这男人与男人之间,怎么就能相差这么大呢?
陈府。
“管家老伯,这是你家陈大人让我交给你的,他让我来府上当差。”
林福接过那枚青玉印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门外这个形容有些狼狈的女子。
瞧着倒是年轻貌美,只不过督公向来不好女色,府中也不用丫鬟,她这是来当的哪门子差?能拿到这印信的,断然不是什么普通女子,许是督公派来的暗探也未可知。
一番思量后,林福收起印章,和蔼笑道:“唤我林伯便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梦苔想了想,回道:“我叫梦儿。”
如此,梦苔便以丫鬟的身份在陈府住下了。
林福不清楚陈陟的用意,既不敢真把梦苔当丫鬟使唤,又不能对她恭谨得太过明显,便只让她干些不费力气的杂活。
于是,梦苔在陈府有吃有喝有地儿睡,还不用劳心劳力,别提多舒坦了。
可总有人辗转难眠。
徐真拖着眼下两条乌青,闷头又喝了一杯酒。
梦苔已经整整七日未曾归家了,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半点音讯也无。他既担心梦苔的安危,又忧虑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整日煎熬着,如同一条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鱼。
“徐兄怎的坐这儿喝闷酒,不去与他们对诗作赋么?”
陆方慎摇着把紫檀木折扇,用手肘戳了下徐真的后背,神神秘秘道:“难不成,你与我那妹妹……”
“陆兄说笑了,在下只是昨夜歇的太晚,有些疲累罢了。”徐真敛下眸中情绪,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陆方慎点了点头,道:“也是,春闱将至,你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温书至天明,陆某着实佩服。”
前方嘈杂忽静,闲谈的二人回身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者身着蟒衣,面若弥勒。
陆方慎凑到徐真身旁,用扇子挡着脸,低声道:“那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韦德海。”
“咱家听闻举子们在此集会,闲来无事便瞧上一眼。满座衣冠皆俊彦,实乃我朝之幸哪。”韦德海说话悠扬婉转,听在耳中如同唱戏。
他的一举一动,很多时候就代表着皇帝的意思,在场就算有厌恶宦官者也不敢显露半分。徐真掩在宽袖中的手掌缓缓收拢,朝韦德海身后看去。
那跟着的几人皆为朝中大员,随意拎出来一个都可保他这样的寒门学子仕途无忧。
韦德海并未停留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回宫了,他走后园林里的气氛才活泛了些。陆方慎早已不见人影,徐真寻了一圈,终于在假山后的凉亭见到了他。
“陆兄原在此处休憩,真叫徐某好找。”
陆方慎闻声起身相迎,他一动便露出了石桌旁另一道端坐的人影。
“我见你与李兄、柳兄相谈甚欢,便先行来了这亭中,徐真兄勿怪勿怪啊。”
陆方慎正要领着人进凉亭,就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亭中那道身影:“未曾想竟是在下唐突打扰了,实在抱歉。只是不知那位大人是?”
“哦,那是陈陟陈大人。”陆方慎收起折扇,放低了声调,语带揶揄,“朝廷鹰犬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
东厂提督陈陟,京城恐怕无人不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威风凛凛的背后沾染了无数鲜血。作为帝王耳目,东厂暗探遍布京城,就连阁臣都多有忌惮。
这样的人,文人清流自是不齿,徐真诚然不愿过多接触。正打算告辞离去,陈陟不知何时竟已踱至二人身后。
“你便是陆尚书相中的那位,”他伸出两指理着徐真略微散乱的衣襟,一字一顿,“乘龙快婿?”
他分明在笑,却阴冷得好似一条吐信的毒蛇,让徐真后背没来由地蹿起一股寒意。
“督公,您是如何得知?”
此话出口,陆方慎便觉多余。这京城里还有什么事是陈陟不知道的?只怕连他爹昨儿夜里出了几回恭都一清二楚吧。
东厂查案自然比陆仪手下的丫鬟细致得多,她只知徐真家中有几口人,陈陟却连他祖上何处、何时入京、会见何人都清清楚楚。
有趣的是,这些关于徐真的秘事,却是他命人细查梦苔时翻出来的。
他当然也知道,徐真就是梦苔口中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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