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风里便带了些刺骨的寒意。梁雨秋端着浆洗好的官服低头穿过回廊,送往库房登记。
她已刻意躲着宁沉霄好些天了,但心跳总不合时宜地加快,脸颊也时不时发烫,更恼人的是鼻尖总会无缘无故萦绕着那股温润的沉水香。她用力甩头,想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驱散,却也只是徒劳。
她忍不住低声咒骂自己:“梁雨秋啊梁雨秋,你莫不是疯了?那是厂公,是活阎王!他、他可能还是个……断袖!你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每当想起被锦衣卫折辱时宁沉霄挡在身前的背影,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悸动。这种矛盾的撕扯让她心神不宁,连走路都有些恍惚。
这日,管事太监派她跟小窦子出衙一趟,去东市采买些笔墨纸砚。梁雨秋怕节外生枝本不想去,但又找不到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东市人来人往,久违的市井气息让梁雨秋放松了些许。她和小窦子采买完毕正欲返回,途径一个巷口时,余光瞥见几个倚在墙边的男子。其中一人腰间挂着刻了“永利赌坊”四个字的木牌,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她的眼。
他们是爹生前欠债的那家赌坊的打手!
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缩紧脖子,想混入人群溜走。那个脸上带疤的打手似乎觉得她有些眼熟,眯着眼多看了几下,随即脸色一变,指着她低喝道:“站住!前面那小个子,瞧着有点像梁老六家那丫头!”
梁雨秋心脏骤停,顿时慌得不行。她不敢回头,扯了扯小窦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快走!”
小窦子虽不明所以,但见梁雨秋脸色惨白,也知不妙,两人拔腿就往西厂方向跑。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追赶声,幸好街上人多,梁雨秋又对小巷熟悉,七拐八绕之下总算将那几人甩脱。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西厂侧门,扶着墙大口喘息。
“小梁子,你、你惹什么麻烦了?”小窦子惊魂未定。
梁雨秋嘴唇发抖,胡乱编了个理由:“没、没什么,以前在老家欠了点小钱,没想到债主追到京城了……”
小窦子将信将疑,但西厂的人各有秘密,他也不便多问,只叮嘱道:“以后出门小心点。咱们虽是西厂的,但被这种地痞流氓缠上也是麻烦。”
梁雨秋连连点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笔天价赌债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便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真正摆脱。
若是被宁沉霄知道她惹了这种麻烦,还会留她在西厂做事么?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累赘?
这种恐惧和忧虑让她连续好几天都食不知味,干活时也频频出错,幸好没被管事太监发现。
这日傍晚,梁雨秋刚干完活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高琛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
“厂公召见。”
听闻又是厂公召见,梁雨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是她这两日心神恍惚被发现了?还是……赌坊的人找到西厂头上了?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高琛来到宁沉霄的值房,他正坐在案后,指尖捻着一块雪白的糯米糕,神情淡漠。
梁雨秋跪下行礼,声音发颤:“厂公。”
宁沉霄没叫她起来,只慢条斯理地吃完那块糕点,又拿绢帕仔细擦了擦手指,这才抬眼看她。那目光如冰似雪,盯得梁雨秋头皮发麻。
“永利赌坊……你爹欠下的债,是这家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梁雨秋如遭雷击。
她瞬间面无血色,伏在地上语无伦次:“厂公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有意隐瞒……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厂公开恩!”
宁沉霄轻笑一声,带着惯有的讥诮:“瞒?就你那点道行,能瞒得过咱家?”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玄色的衣摆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人,我已经替你请来了。”
话音刚落,两名番役便押着三个鼻青脸肿的人走进了值房,正是那日在巷口追她的赌坊打手。
那个脸上带疤的头目此刻面如死灰,一进来就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厂公饶命!厂公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梁雨秋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想到宁沉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雷霆。
宁沉霄看也没看那几个筛糠般的打手,目光落在梁雨秋惨白的脸上,语气玩味:“债,已清了。地契,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扔在地上的一份文书,“这几条敢把主意打到西厂头上的狗,是杀是剐,随你高兴。”
说着,他竟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弯腰递到梁雨秋面前。冰冷的刀柄触碰到她颤抖的手指,激得她猛地一缩。
梁雨秋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把匕首,再看看地上涕泪横流的打手,脑中思绪纷乱。
仇恨么?当然是有的。若非他们逼债,她何至于女扮男装亡命天涯?
气愤么?更是充斥胸膛。可要她亲手杀人……
那几个打手见求生之门似乎开在梁雨秋身上,更是拼命向她磕头:“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们一条生路吧!当初逼债也是东家吩咐,小的们只不过混口饭吃,家中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孩儿……求您大发慈悲,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
梁雨秋握着那沉甸甸的匕首,手抖得厉害。她想起爹死后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逃亡路上的艰辛,一股恶气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可看着眼前这几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人,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底层挣扎求生的不易。他们固然可恨,却也未必不是这世道的可怜虫。
杀了他们?她做不到。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她深知生命的可贵。爹的死,让她更觉活着不易。
最终,她将匕首轻轻放回宁沉霄脚边,重新伏下身,轻声道:“厂公,多谢您为小的做主。但……但他们罪不至死,当初逼债也是各为其主,求厂公……放了他们吧。”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打手们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
宁沉霄凝视着梁雨秋白皙细弱的后颈,眼底掠过浅淡的笑意。
他早料到这心软的丫头会如此选择,但亲耳听到她在这种情境下仍能保持一份悲悯,心中仍是生起些许欣赏之意来。
他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妇人之仁。”随即对高琛摆摆手,“听见了?拖出去,每人重打三十棍,扔出京城,永不许再踏进一步。”
“是!”高琛领命,示意番役将千恩万谢的打手们拖了下去。
这个处罚既遂了梁雨秋不伤性命的心愿,也彻底杜绝了后患,维护了西厂的威严。
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宁沉霄用靴尖将那份地契又往前推了推:“你的东西,收好。”
梁雨秋抬起地契,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斤。她看着眼前这个手段狠戾却为她解决了心头大患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厂公大恩,小的……不知何以为报。”
宁沉霄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颈侧那蝴蝶胎记上一扫而过,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高深莫测:“记着咱家的好就行。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梁雨秋紧紧攥着地契,躬身退出了值房。
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分明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心口那块让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竟然就这样轻易被搬开了,而搬开这块石头的人,是她最惧怕的活阎王。
她回头望了一眼值房,心中暗流汹涌。
“宁沉霄,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对我……如此不同?”
爱装的人讨不到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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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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